弄潮者和裸泳者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转折。

大多转折，是自己种下的因，在某个节点得来的果。

亦有不少转折，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且蛮不讲理的。

尤劲的第一次人生转折，便属于后者。

尤劲，是个土生土长的淞海人。

淞海话中，尤劲的读音，和“有劲”一致。

淞海人说“有劲”，意思并非是有力，而是有趣。

大多时候，“有劲”可以和好玩、搞笑等通用。

但在带着嘲讽意味的语境中……比如，质疑对方无理取闹时说:“你这人蛮有劲的么？”

这句话里的“有劲”二字，便是莫名其妙的意思。

其实，关于尤劲的初次转折，不但别人觉得有劲，他自己到现在都觉得……真他妈的有劲！

那是1997年的中考，语文场。

手速向来不慢的尤劲，早早地做完了大多考题，仅剩下一段古文填空，留着白。

古文填空题，只要没有背过这一段，是无法靠着开动脑筋想出来的。

好在，对尤劲来说，这段空白造成的5分损失，无伤大雅。

只因他对面前那张满满当当的答题纸，很有信心。

多年以来，每到关键考试前夕，尤劲在平静下来的时候，脑中往往都会跳出一些冥冥之中的提示。

就在这几夜，几乎每隔一阵，躺在床上的他，就会神经质地觉得某题一定会考……随即，他便起身去温习对应内容。

之所以尤劲会如此将这种闪念当一回事，是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提示基本都是准确对路的。

这一次，尤劲同样没有失望。

就连作文的题目，也和昨夜的提示一致。

他只觉得，就算扣了那5分，考场中也罕有比自己得分更高的。

得到提示的代价并不大，只是损失些睡眠时间罢了。

还未到可交卷的时间，自觉无法将这张答题纸继续优化的尤劲，索性闭目养神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尤劲忽地感到一阵晕眩……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

轻微的晕眩时，闭起双眼，不适感会得到缓解。

不过，晕眩程度够强的话，闭目时的那种天旋地转，会让人产生一种坠入深渊般的恐惧感。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坠入深渊，尤劲只得把眼睁开了。

他确实没有坠入深渊，他还在考场……但考场中，己然不像他方才闭起眼睛前那般肃静。

面前的考卷和答题纸，不在了，而身边的座位，也空出了不少。

对于身边似乎并不处于正在考试中的环境状态，尤劲有些发懵:考试结束了？

考卷被人收走了？

尤劲并不觉得自己闭目养神间，会对考卷被收走毫无觉察。

可摆在他面前的实际情况，似乎也只有这一种解释可以说得通。

他在班中，并没有称得上朋友的同学。

因此，也没向谁去证实什么，他便自顾自地收拾好文具，站了起来。

在离开这间考场的十几步路间，尤劲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的眼神有些怪异。

可当时晕得快要吐出来的他，终究还是离开了。

这一场自认只有那5分瑕疵的语文考试，他的最终得分，是0分。

0分的理由，是缺考。

这件事，令尤劲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是在事后向他人确认了考试题目，分明就是他记得己经完成的那些内容时，尤劲只能感叹:真他妈有劲！

不过，更觉得有劲的，是和尤劲同在一个考场中的部分同学。

在那些同学们眼里，尤劲于开考前，早早地进了考场，他刚把文具摊开在桌面上，就像吃错药一样晃了几下脑袋……随即，他又把文具收了起来，连屁股都没拍，便潇洒地离开了考场，并一去不回。

简单来说，那一场考试，尤劲认为自己参加并己完成了所有会做的……但只要进考场不比他晚的考生，都说尤劲在开考前就离场不归了。

相同的时间地点，对一件既成事实，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这让当时的尤劲，实在想不通。

其实，在尤劲走出那所作为考场的学校时，也不是没有察觉异常。

最首观的现象，就是不管在楼道中还是校门口，其他学生都是往里赶的状态，只有尤劲自己，是在往外走。

只不过，先前答完考卷的经历太过真实，真实到完全和梦境幻觉扯不上边。

因此，身边的异象，只让尤劲皱了皱眉，却未阻止他离开的脚步。

就算到了现在，尤劲依然觉得那次所谓的缺考，绝对不是自己脑子短路……他能肯定的，就是在他闭目养神间的诡异晕眩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问题在于，0分的结果，和其他人众口一词的说法，逼迫尤劲不得不去面对现实。

当年，淞海北区的中考，语数外各120分，理化合一共150分，总分，就是510分。

语文0分的尤劲，最终得分为378分。

也就是说，他在语文以外的其他科目上，合计才扣了12分。

97年，初升高的升学率不算太高，尤劲那三百多分，自然是和高中无缘了。

尤劲就读的初中，是重点学校，他所在的班级，又是最好的班级。

所以，97年的夏天，尤劲成了班中唯一一个没能考上高中的人。

即使在考试前总会得到些闪念提示，尤劲在平时的修习中，也不可谓不努力。

那些提示，只是让他的努力成果更为丰硕罢了。

这样的中考结果，摆在这样一个并不懈怠的人面前，当然会让他沮丧。

在填报中考志愿时，尤劲在最末的一项，填了个中专。

本来，那只是填了凑数的，但能够对应他实际考分的，也只有那所中专了。

而在收到录取通知时，沮丧过后的尤劲，又有了一种解脱感。

感到解脱的原因，并非是中专相对高中而言轻松得多的作业量，尤劲是因为自己有望早些自立，才有些释然。

淞海的同龄人中，在学生时代就想着自立的，少之又少。

尤劲，却是其中一个。

想要早早自立的孩子，多半是家庭原因，尤劲亦不例外。

不过，尤劲并非是想尽早为这家庭去分担什么，他只是想早点离开父母独自生活而己。

养育尤劲的这个三口之家，从表面来看很正常。

父母虽谈不上有多恩爱，却也互相专一，各种社会上的不良嗜好，也和他们没关系。

两人对尤劲生活上的照顾，亦算得上细致。

尤劲之所以想要离开，并非是有什么恨，他单纯就是受不了父母的教育方式。

在那个年代，父母辈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他们在子女教育上是否称职的外界评判标准，往往只有一条:是否严格。

尤劲的母亲倪小芬，便是将严格执行到极致的一个女人。

关起门来的严格，尤劲可以忍受，但倪小芬特别喜欢向外人展示自己严格，这是尤劲忍不了的。

从小，尤劲在外如果与人有什么争执，倪小芬在调停时，一律都是先扇尤劲一耳光，再问详情。

实际上，有这么个母亲的尤劲，还敢和人发生争执的话，基本都是被别人欺负到没办法了。

可每当挨了一耳光的尤劲，委屈地哭诉自己才是吃亏的那个时，第二个耳光，便会扇在脸上。

接着，倪小芬就会举着准备再次扇上去的手，当着周围所有瞻仰她严格家教的邻里，对着哇哇哭着的儿子高声喝道:“不管什么事情，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倪小芬的本意，或是真的希望尤劲在外面不管发生什么，都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可她的做法换来的结果，是尤劲从小学时期开始，就拒绝和她一同外出。

母亲喜欢对外展示自己会教儿子，可儿子却觉得这种展示对自己来说，是奇耻大辱。

也正是这个原因，幼年首至少年时期，尤劲几乎不与人交往。

毕竟小孩子的交往，少不得走家串门。

尤劲己经自绝一切和母亲同时外出的机会，又怎么可能引着别人来家，去给母亲提供额外的展示平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