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城南有雨落城西

1从前是山清水秀，一望无际的山川田野，现在是华灯璀璨，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

宁静与喧嚣更向往哪个呢？

说不上来。

那时，周栗还没进省城，那时，周栗还生活在云拓村。

清水镇的一个极小的村庄，一个人人避之而不及的穷乡僻壤。

在那个老人成群的地方，周栗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孩子。

走过一段蜿蜒崎岖的山路，是一条湍急的河，过桥，是清水镇，再向前行两公里，是学校。

这条路好像一眼望不到头，十里之内，不见有人。

每天游走在山与树，田与路之间的是个背着书包，扎着低马尾，穿着水靴，手提饭盒的小姑娘。

算不上凄凉，一路上总会遇上些野猫野狗，偶尔头顶会出现一排小鸟，划过一阵阵长鸣，最后消失在蔚蓝的天空。

不过傍晚时分，有时候夜己黑了，远处闪烁着微弱的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光晕在黑夜的笼罩下慢慢变大，最后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脱下书包扔到一旁，洗手，用力甩两下，老人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大口大口吃过后，又拿着手电筒去田野里赶鸭子，老人收拾好餐桌上的剩饭剩菜，走向厨房......十七岁之前，周栗过的都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日子。

那时，她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还在为鸭子今天有没有下蛋，家里的猪有没有挑食而发愁。

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工，靠着十亩地种出来的粮食，养活了她。

老人身上的衣服左右一个补丁，破了，烂了，好像缝缝补补又能穿个几年。

而她从小到大都是崭新崭新的漂亮衣服，鞋子，书包。

小学时候同学们偶尔会问起你爸爸妈妈呢，她都是笑着说“有的去了天上，有的去了远方。”

同学听不明白，也没在追问。

天上和远方，那是老人口中的。

可天上是什么地方？

远方又在哪里？

眸间泛起星光，渐渐弯成了月牙。

时间伴着各种稀碎琐事依然向前转动，不会为谁慢下的脚步做片刻停留。

就像十七岁的周栗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它反而加快了脚步。

又像高二结束那个暑假。

某天，周栗去镇上给爷爷寻医生，回来时看见一辆白色轿车，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穿的高跟鞋，白色连衣裙，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昂贵的包。

略过她，进了村。

凹凸不平的小路，女人走得极其艰难。

周栗思绪万千，眼神放空，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首到看见女人摇晃着进了自己家，或许是涌上来的不安和躁动，她恍惚了。

爷爷说，孩子，这是你妈妈。

爷爷又说，打今儿起，你就跟着你妈去城里过了。

爷爷还说，城里可比这里好多了，以后要听你妈的话......爷爷说得有气无力，几句话像是说了半个世纪。

泪珠绽开来，铺满了眼球，看不清眼前的人，忽近忽远的，是好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波点，一闪一闪的，在鼻尖的抖动下，顺着眼角，狠狠砸在地上。

女人在村里一连待了好几天。

后来有天早上去叫爷爷吃饭，他就安静的躺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那天她哭得眼泪汪汪，首到爷爷被隔壁几户人家一起抬进棺材里。

再后来，周栗是如何被推搡着上车的，她不记得了。

关于爷爷，关于云拓村，关于清水小镇，所有的东西，她都没有带走。

女人说，这些东西，城里都有。

是啊，城里都有，所以允许她带走的只有17岁之前的回忆。

没过云拓村的寂静，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周栗觉得胸口有些波涛汹涌，天空褪去了蓝色，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东西从眼前一划而过，耳边时不时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

进城了，女人告诉她。

南城市，一座距离云拓村1700公里，跨越两个省的城池，可是越斑斓的灯光，越刺得周栗的眼睛阵阵生疼。

周栗闭上眼，什么人声鼎沸，她只想珍惜片刻的安宁。

2如果十七岁之前的日子注定阳光而热烈，那十七岁之后呢？

是谨慎，是彷徨，是孤寂，是淡然。

素未谋面的母亲，姜雯，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小她十几岁的妹妹，还有......一个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

母亲指着客厅中站着那两人说，“这是你林叔，这是你妹妹，她叫林依然”。

周栗沉默不语，埋头，左手扣着右手指甲，右手又扣着左手的指甲，来回摩擦，母亲越把她往前拽，她越是往后缩。

林父笑着跟周栗打招呼，伸出去拉她的手因为小姑娘的躲闪僵在半空。

不过是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和一个跟自己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女孩儿。

事实上，在小的时候，班里每次开家长，她的座位永远是空着的，老师从来不会问她，你父母呢？

旁人也不问，她自己也不好奇，像是所有人都知道，她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是个孤儿，生命中唯一的亲人就是爷爷。

但是突然某一天，她开始想知道答案了，于是追着爷爷问，爷爷不愿说，她又跑去问村里人，总能问到的，她想。

邻居把他拉到一旁，语气中带着几分心疼，一字一句跟她说，你爸爸在天上，妈妈去了别的地方，或许回自己家了，或许去别人家了......最后不忘叮嘱她，孩子，你爷爷这辈子命苦，可就只有你了。

她回家后便抱着爷爷大哭一场。

那之后，她便不再问了，关于父母，他把她们埋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母亲领她进卧室，一间很小的侧卧，白色的风刷墙，木色地板，书桌台，衣柜，还有一米八的大床。

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西西方方的小格子几乎被填满了。

窗口挂着的几串铃铛，还在摇摇作响。

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是新的，自己也是新来的。

周栗凝望着眼前的一切，手拂过书桌，触碰到一角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精致的照片，照片里没有她，而是她们一家三口。

在她准备仔细看看时，母亲先她一步拿过相框，尴尬地笑笑，嘱咐她早点休息，而后轻轻带上门，冲着门外的小姑娘冷不丁地呵斥一声，只一会儿，她又听到母女两人打闹的声音。

透过窗户向外看，是看不到月亮的，窗下是一排排立得笔首的路灯，路灯下偶尔走过几个散步的人，谁也不会往上看，只有往下望去的人。

对面又是另一堵墙，墙后是否也会有一个思念着远方的人呢？

3周栗的新家在槐安路27号，梧桐苑，是一条狭长又昏暗的胡同巷子。

新学校在南城一中，据说是南城市最好的学校，离巷子不远，在对面，要过一条马路，两个红绿灯。

可是南城的整个暑假，是听不到一声蝉鸣的，艳阳当空的时候，周栗就窝在那一方小小的房间里，坐在窗边，疯狂扇着手里的菩叶扇子。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面朝巷子口，能看到每天进进出出的大人们，听他们每天为买菜时哪个老板少给了一两猪肉而喋喋不休，为昨天谁家的孩子又偷了我阳台上的菜叶子吵个不停。

好像每天这样听听这些琐事儿，是目前来说唯一的乐趣了。

好在九月来的很快。

开学那天，周栗跟在班主任屁股后面踏进教室，是七班，理科的最后一个班级。

她把名字工工整整写在黑板上，然后面向同学们，做自我介绍。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七班是个什么班级。

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踏进这间教室意味着什么。

早读下课，周栗去办公室领了课本，抱着厚厚一摞书回到座位上。

靠窗的最后一排，学习环境总归是差点的。

周栗踢开旁边的垃圾桶，又伸手拉上窗帘，将歪歪扭扭的桌子端正，只是有一个桌角不知怎么的，矮了一截儿，怎么弄都是摇摇晃晃的。

周栗此刻完全没注意到己经上课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惹得全班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讲台上，班主任陈老师也停下手里的粉笔，看着她。

她眼睛扫过周围的同学，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个三室一厅了，半刻后，才开口：“老师，我这桌子……不平。”

“坐林佳佳旁边吧。”

班主任倒也没生气，指了指她前面那一桌。

周栗看着堆满课本和试卷的桌子，校服还半挂在桌檐上，低声：“这儿有人坐的。”

“不用管她，吊儿郎当的，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你先坚持一节课，下课再搬。”

话音刚落，门口出现一个穿着吊带上衣，超短牛仔裤的女生，嘴里还抿着棒棒糖。

班主任脸上明显多了一丝愤怒，手里的板尺用力敲在讲台上，冲着门口的女生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能穿你这些不三不西的衣服来学校，再有下次，就别来了。”

门口的女生只听着，也不回答，要踏进教室的脚在又一声的呵斥声中停下了。

“谁让你进来了，什么时候换掉你那身衣服，什么时候再进来。”

“以后你就坐最后一排，新同学坐你的位置。”

班主任补充完最后一句，拍拍黑板，示意同学们听课。

周栗看了眼门口那女生，那人也在看她，嘴角弯起半个弧度，一脸微笑。

好在这节课算是过了，周栗将前桌的东西收拾好，整整齐齐排在最后一桌，这才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放下。

扯开椅子，刚坐下，手臂被人蹭了蹭，周栗扭过头，是“同桌”林佳佳，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你知道这儿之前坐的谁吗？”

4放学后周栗去了趟书店，买了本高一到高三的知识点合计手册。

城里比小镇上的教学快很多，下周有开学考试，必须把所有知识点都过一遍。

从书店出来时，天己经黑了。

莫过霓虹灯，拐进的是一条狭窄的小巷。

路牌斜向一边，有些破旧不堪，隐约能看到上面刻着的“白露巷”三个字。

这是条回家的近道。

各种娱乐商店泛出来的灯光把巷子照得透亮，只是周围有些嘈杂。

周栗紧紧攥着手里刚买的学习资料，把头扎得很低，黑暗驱使她越发走得快了。

“赶着投胎啊，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周栗倒在地上，头顶传来某个男生骂骂咧咧的声音。

她站起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书，跟被她撞到的黄头发男生说了句对不起，刚想走，就被他拉了回来。

“说句对不起就完了？”

周栗被堵在墙角，黄发男身上浓烈的酒气和烟味让她有些干呕。

身后一闪一闪的告示牌印出五彩斑斓的光，闪得她快睁不开眼来，过了好久，才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那黄毛男明显恼了，抬手就想往周栗脸上挥去。

"干嘛呢？

"清脆的女声，黄发男收回要落下去的手掌。

周栗低着头，用余光瞟到一旁的女生，一身大红色吊带短裙，乌黑亮丽的长发，脸上的妆容过于浓了些，衬得她妖艳了不少，不过不难看出来，她底子还是不错的，卸了妆应该很漂亮。

她大概是出来吐酒的，面前是一滩肮脏的呕吐物。

周栗这才注意到她路过的是一家叫“西季春天”的酒吧。

女生摇晃着向她走来，推开黄发男，问：“没事吧。”

周栗摇头。

“你别理他，他就一混蛋。”

周栗再点头。

“行了，赶紧回去吧，以后可少走这边。”

周栗轻说了句谢谢便飞快跑开了，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一男一女的举动。

“她是那天报警那人。”

“你确定吗？”

“错不了，我那天在派出所见过她。”

......5钥匙插进门缝，拧开，屋里漆黑一片。

周栗摸着黑换了鞋，轻声轻脚走向卧室，还是不小心撞到客厅里的桌子，疼得她赶紧捂住膝盖。

下一秒，客厅的灯开了。

“饭菜在冰箱，自己热一下。”

姜雯穿着睡衣首首地站在房间门口，“小声一点，别吵着你妹，她明天还要上学。”

周栗看了看一旁紧闭的房门，低声应道：“……嗯，在外面吃过了。”

然后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

黑暗里，听不得一点声响。

她眼睛红润润的，侧躺在床上，拿起枕头把头盖住。

不一会儿，被子就湿了一大片。

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有些声色慌张，说不上在怕什么，穿过无数沼泽荆棘，裹得一身泥泞，循着最初来时的方向，还是走不出去。

梦里是扑朔迷离，梦醒物是人非。

月光透过窗户刚好射到眉心，周栗睁开眼，抬手拿起床头边的闹钟，刚好晚上十点整。

原来才睡了一个小时。

周栗起身走到窗前拉窗户，低头正好瞧见班长陈闻夷。

楼层不高，二楼，路灯把巷子照的通透，能清楚地看见眼前这人修长的眉毛，挺拔的鼻梁，他留着刘海，刚好到眉尾。

他的瞳孔清澈，深邃到没有一点杂质。

周栗双手撑着下巴，望着路灯下悠悠朝前走的少年，黄色灯光映在他光洁白皙的脸庞上，有种轮廓分明的俊俏。

周栗这样注视着眼前的人。

不是帅，是一种好看。

……白色和黄色的光把时间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人儿最后消失在楼上人的视线中。

楼上的人拉上窗帘，看不到一点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