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古寺斑驳的墙垣染成琥珀色。沈砚握着褪色的玉佩,指尖摩挲过上面半朵残梅。
三年前那个落雪的清晨,他在这株老梅下捡到这枚羊脂玉佩时,
尚不知命运早已在梅香中埋下伏笔。宫灯次第亮起,将御苑照得恍如白昼。
沈砚立在翰林院画师最末的位置,看着崔家车驾碾过青石路。金丝楠木车帘被夜风掀起一角,
露出半张芙蓉面。刹那间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画笔——那女子发间斜簪的,正是半枝白梅。
更漏声声,沈砚藏在假山后,看着那袭月白披风自游廊尽头飘来。崔清棠驻足在老梅前,
仰头望着枝头初绽的玉蝶梅,月光在她眉心花钿上流转,恍若三年前古寺里沾着晨露的梅蕊。
"姑娘的玉佩..."他话未说完便怔住了。崔清棠急退两步,广袖拂落几片梅瓣,
腰间禁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苍白的指尖点在唇上,
忽然蘸着石阶积雪写下:"隔墙有耳"。沈砚这才注意到她身后十步外,
两个婆子正抱着手炉朝这边张望。崔清棠忽然提起裙摆踩上石凳,伸手去折那枝最高的白梅。
沈砚下意识扶住她摇晃的身形,冷香扑面而来,她发间金步摇扫过他颈侧,
在皮肤上激起细微的战栗。"崔姑娘当心。"他虚扶着那截细腰,触手却是冰凉的织锦。
崔清棠将折下的梅枝塞进他手中,蘸雪在石桌上疾书:"三更梅林"。待婆子们走近时,
她已踢散了雪字,只留满地凌乱足印。子时的梅林浮动着幽蓝的雾霭,
沈砚握着梅枝的手沁出冷汗。崔清棠自雾中走来,月白裙裾扫过满地落英。
她解下披风铺在石上,蘸着夜露写道:"我不能说话,你念诗可好?
"沈砚这才惊觉她始终未发一言。崔清棠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天上弦月,
露出个凄然的微笑。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古寺里那碗被婆子打翻的药——原来那日她不是染了风寒,
而是被毒哑了嗓子。"疏影横斜水清浅..."沈砚的嗓音有些发抖。崔清棠拾起枯枝,
在泥土上跟着他的吟诵写字。暗香在他们之间流转,她腕间的翡翠镯不时撞上他的衣袖,
泠泠如环佩相击。五更钟响时,崔清棠忽然抓住他的手。沈砚感觉到掌心被塞入一物,
低头见是半块染着梅香的罗帕。她蘸着晨露写下最后一句:"三日后酉时",
忽然踮脚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转身消失在渐亮的曙色里。
第一章:寒梅初遇永昌三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残破的观音殿檐角挂着三尺冰凌。
沈砚呵气暖着冻僵的手指,看笔尖朱砂在《地藏经》最后一卷上凝结成血珠。
这是他替寺里抄经换宿的第七日,也是会试放榜后的第三十六日。"施主,
西厢的炭盆该添了。"老僧递来半筐松塔,袈裟袖口露出结痂的冻疮。
沈砚望着竹筐里最后两块黢黑的银骨炭,忽然想起放榜那日,同窗将他的文稿掷入火盆时,
腾起的也是这样青白的烟。子夜的风裹着梅香破窗而入,吹散了案头镇纸。
沈砚循着冷香来到后院,忽见满树白梅在月下泛起幽蓝光晕。古梅虬枝间悬着块残缺的牌匾,
借着雪光勉强辨出"苦海"二字——这原是前朝贵妃出家的慈航殿。梅枝突然簌簌颤动,
积雪落进沈砚后颈。他抬头望见的不是栖鸟,而是朱红斗篷的一角。
少女赤足踏在覆冰的枝桠上,腕间翡翠镯撞得梅枝叮咚作响。
她伸手去够最高处那朵并蒂梅时,腰间禁步突然断裂,
珍珠滚落雪地的声响惊动了守夜的婆子。"小姐又犯癔症了!"灯笼火把霎时点亮禅院。
沈砚看见那少女转头时嘴角蜿蜒的褐色药汁,在她苍白的下巴凝成琥珀色的冰晶。
她突然纵身跃下梅树,金丝缠枝玉佩恰巧坠入沈砚来不及合拢的掌心。
"带我..."少女抓住他衣袖的刹那,沈砚闻到血腥气混着梅花冷香。
她中衣领口隐约露出青紫掐痕,发间金簪的累丝梅花刮破他手腕。
追来的婆子们掰开她手指时,一缕青丝缠着半幅靛蓝衣袖飘落雪地。"惊扰公子了。
"为首的嬷嬷屈膝行礼,绣鞋却碾过那缕断发,"我家小姐癔症发作时爱说胡话,
方才那些..."她抬眼扫过沈砚手中玉佩,灯笼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沈砚将玉佩收入袖中,状似无意地踩住那片染血的衣袖:"小生明日便启程回乡。
"他望着被拖走的少女突然回头,琉璃似的瞳孔映着雪地上蜿蜒的血迹,
竟比殿中菩萨低垂的眉眼更悲悯。三更梆子响时,沈砚被细微的叩窗声惊醒。
白日里那少女浑身湿透地蜷在窗下,发间金簪歪斜地挂着冰棱。她将冻僵的手指按在他掌心,
一笔一画地写:"药"。禅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少女猛地推开后窗。
沈砚瞥见她跃入梅林时,怀中有个青瓷药瓶在月下泛着冷光。他追到梅树下时,
只拾得几片沾着药渣的梅花瓣,幽香里混着熟悉的苦涩——正是那日火盆里烧焦的文稿气息。
五更天,沈砚被住持请到藏经阁。老僧颤抖的手指掀开蒲团,
露出暗格里染血的《妙法莲华经》。经文空白处写满小楷:"崔氏清棠,
庚午年腊月被囚于此,每日寅时灌哑药三盅..."窗外传来凄厉的鸦鸣,经书突然自燃。
沈砚抢救出的残页上,唯余半句"今以发丝入药,可保三月失声"。
灰烬中躺着半枚金箔梅花,与他袖中玉佩纹样分毫不差。启程那日,沈砚特意绕道后山梅林。
晨雾中忽见崔清棠被缚在梅树下,两个婆子正往她口中灌药。白梅染了褐色的药汁,
顺着她脖颈流进鹅黄交领。"这是大小姐的造化。"婆子将空碗掷在沈砚藏身的假山前,
"进宫伴驾总比嫁去漠北强。"翡翠镯子突然碎裂,崔清棠咬破舌尖喷出血雾,
在雪地上绽出红梅朵朵。沈砚怀中的玉佩突然发烫,等他冲出藏身之处,
只剩满地带血的碎玉。梅枝上悬着半幅罗帕,上面歪斜地写着:"待我"二字,
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似要刺破苍穹。此后九百个日夜,
沈砚走遍长安所有崔姓世家的别院。他在当铺赎回被婆子典当的金簪,
在茶楼听说崔贵妃最爱白梅,
在书画铺见到署名"清棠居士"的梅花图——那并蒂梅的勾勒笔法,
竟与他当年落在少女掌心的笔画如出一辙。上元宫宴那日,
沈砚故意打翻酒盏弄湿翰林学士的衣裳。当他捧着《雪梅图》补位进殿时,
九重帘幕后的崔贵妃正好抬手抚鬓。金步摇垂下明珠的刹那,
他看见她耳后三颗朱砂痣排成梅蕊形状——与当年梅树下挣扎的少女分毫不差。
第二章:暗香情动御苑东北角的玉蝶梅林,是沈砚成为宫廷画师后发现的秘密。
每当戌时三刻,巡夜侍卫换岗的间隙,梅枝在宫墙上投下的影子恰好形成一道暗门。
这夜他攥着染血的罗帕潜入时,
发现第三株老梅的树洞中塞着半块栗粉糕——与三年前古寺供桌上的点心一模一样。
月光突然被云翳吞噬,沈砚后背撞上冰冷的织锦。崔清棠的禁步抵在他腰间,
金丝香囊里散出迷迭香的味道。她指尖蘸着夜露在他掌心写:"有人要杀你",
未写完便将他推进假山洞穴。石缝里渗出的寒泉浸透沈砚的皂靴,
崔清棠却将披风铺在青石上。她抽出他随身携带的《乐毅论》摹本,
指着"非存亡之所在"五个字摇头,枯枝在泥地上写:"情字最险"。沈砚握住她执枝的手,
带着她写曹植的《洛神赋》。崔清棠腕间的翡翠镯滑到肘部,露出密密麻麻的针孔。
当写到"抗琼珶以和予兮"时,她突然抽回手,在"予"字上狠狠划出裂痕。
"清棠可是不喜这句?"沈砚话音未落,梅林外传来金器碰撞声。崔清棠猛地扯开衣襟,
露出心口狰狞的烫伤——正是"予"字的篆体变形。五更梆子敲响时,
崔清棠往沈砚口中塞了颗冰凉的梅子。他舌尖尝到铁锈味,
借着晨光才发现那是颗裹着糖霜的血竭丸。她在露水上写:"每日卯时二刻,
去太医院晒药场"。三日后,沈砚混在取颜料的画工中潜入晒药场。
当看到竹匾上晾着的褐红色根茎时,他怀中的血竭丸突然发烫——那些竟是西域断肠草,
而崔清棠的"哑药"罐底,沉着薄如蝉翼的黄金锁麟囊。冬至祭天大典前夜,
沈砚奉命为崔贵妃绘制《雪梅祝寿图》。朱砂混着螺子黛点睛时,梅蕊突然渗出淡粉色汁液。
他惊恐地发现崔清棠每日送来的梅花,都浸过自己的指尖血。"这是唯一能见你的法子。
"崔清棠在冰面上写道。她解开缠臂金纱,露出腕上刀痕:"血梅三日不谢,
他们便允我来御苑采枝。"沈砚的眼泪砸在冰面,融化了"死生契阔"的最后一笔。
腊八夜突降暴雪,沈砚在梅林等到子时未见人影。正要离开时,树洞里落下一支金丝累凤簪。
簪头暗格藏着染血的宣纸碎片,拼凑出半阕《长相思》——正是他当年在古寺墙上题的诗。
簪尾的梅花浮雕突然松动,露出中空管腔内的密信:"初七鸩杀"。
沈砚认出这是崔清棠十三岁及笄礼上的簪子,而那天正是她被迫饮下第一碗哑药的日子。
除夕守岁夜,沈砚将绘有两人小像的《双鹊踏梅图》混入贺岁贡品。
崔贵妃却在暖阁赏画时突然落泪,眼泪坠在鹊鸟眼睛上显出朱砂写的"棠"字。
皇帝抚掌大笑时,沈砚看见崔清棠袖中滑落的金错刀——正抵在她自己心口。更鼓声中,
崔清棠借口更衣将沈砚逼至死角。她咬破指尖在他官服内衬写道:"画有毒",
未料血珠透过布料在外袍绽出红梅。追来的宫女惊呼出声,崔贵妃的护甲已掐住沈砚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