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露寅时的梆子声还未响起，我已在矮房的草席上睁开了眼。
檐角漏下的月光在青砖地上织就银霜，那霜色随着更漏渐移，从门槛漫到床脚，
仿佛银河倾泻的星屑凝成了冰晶。角落里蟋蟀的鸣叫突然中断，
碾碎的湿闷声响混着桐油靴底特有的酸腐味钻进鼻腔——定是守夜嬷嬷又在巡查偷懒的宫人。
我轻手轻脚地挎起柳条篮，掌心被篮柄的毛刺扎得发麻。
这篮子还是去年中秋用井水泡过的老柳枝编的，当时尚能嗅到枝条的草木清香，
如今干裂得如同老妇皴皱的手掌，每条裂纹里都嵌着御花园各色花泥，
倒成了活生生的节气图谱。"又去送死啊？"阿椿倚着门框啃炊饼，
新梳的双环髻歪斜得像是要坠下屋檐的残月。她故意将炊饼咬得咯吱作响，
那声音让我想起浣衣局石槽里碾碎丝绸的捣杵。三日前她偷藏的绢帕被搜出时，
嬷嬷就是用这样的铜杵生生砸断了她的小指。我没应声，
只是将藏在枕下的菱花镜碎片又往里掖了掖。铜镜背面的缠枝莲纹还沾着干涸的胭脂，
那抹残红是上个月贵人赏赐时，春莺替我试妆留下的痕迹。镜面碎裂那刻，
无数个扭曲的我从各个角度映出贵人唇角扬起的弧度，那笑意像御河春汛时转瞬即逝的涟漪，
转眼就被青玉护甲叩击妆台的脆响碾得粉碎。秋露凝在草叶上，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
我赤脚踩过潮湿的泥地，脚底传来细沙与碎石的刺痛，每一步都踏碎无数水晶珠子。
这痛楚竟让我想起初入宫时学的规矩——教引嬷嬷让我们跪在撒满碎瓷的甬道上，
说宫里的路从来都是血泪铺就。粗布裙裾渐渐浸透成深褐色，
像极了贵人案上那块洇开的墨砚。
昨日香榭楼的情形突然浮现：贵人葱管似的指尖掠过芍药花瓣，
鎏金护甲在花蕊上投下细碎的影，宛如金箔落在胭脂上。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青瓷花觚上，
发出清越的鸣响，惊得笼中绿鹦鹉扑棱着翅膀，抖落两片翠羽。
那羽毛打着旋儿飘落在我膝前时，我数清了羽管上十七道墨绿色的纹路。"这花儿倒是精神。
"她说话时眼角微微下垂，恍若观音低眉，那一刻，御花园里名贵的"醉杨妃"都黯然失色。
沉水香从她蝉翼般的鬓发间弥散，混合着案上松烟墨的气息，
让我想起老家后山起雾的竹林——那年山洪冲垮茅屋时，
娘亲发间沾着的也是这般潮湿的草木香。只是贵人的沉香里还掺着西域龙脑的辛烈，
像把淬毒的匕首，将回忆里的温柔都割得支离破碎。御河边的荆棘丛里，白海棠开得正好。
带刺的枝条在雾气中舒展，像是美人在罗帐中伸出的玉臂。我俯身时，
露水顺着领口滑向后颈，激得脊背窜起一阵寒颤。突然听见枯枝断裂声，
回头只见一只黑猫窜过，绿眼睛在晨雾中幽幽发亮。它嘴里叼着的半只死雀还在抽搐，
尾羽扫过我的脚踝，留下冰凉的触感。那雀儿颈间的金铃铛沾着泥泞，
分明是前日飞走的御鸟，此刻却成了畜牲的玩物。"又是你这小花娘？
"宫门侍卫老赵呵着白气，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我递上的铜牌。他的甲胄上凝着夜霜，
在朝阳下泛着铁青的光，像极了去年秋决时刽子手的刀刃。荆棘划出的伤口已经凝痂，
暗红的血痕蜿蜒至肘弯，像条欲要化龙的赤蛇。这伤痕让我想起上月溺毙在荷花池的小太监，
他浮肿的手臂上缠着的水草也是这般猩红可怖。"这深宫里的活物，
"老赵突然用刀鞘挑起我篮中的花枝，铁器刮擦枝条的声响像是厉鬼的尖啸，"不是吃人，
就是被吃。"晨风卷起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向朱红宫墙外的天空，
那里正有早起的鹞鹰在盘旋，投下的阴影掠过老赵阴晴不定的脸。
当最后一片花瓣消失在琉璃瓦的缝隙里时，我听见内宫方向传来晨钟的嗡鸣，惊起满树昏鸦，
黑压压的羽翼遮住了初升的朝阳。
第二章 沉香香榭楼的龙涎香裹着苏合香的暖流撞入鼻腔时，我总要屏息数三个弹指。
那些用银丝炭烘着的香炉总让我想起掌事嬷嬷将我的脸按在烧红的铜炉边，
教我记得宫里的规矩。此刻跪在织金缠枝地毯上，我能看见地砖倒影中自己扭曲的眉眼，
像被雨水泡发的旧年画，连额角那道被炭火烫出的月牙疤都泛着诡异的青紫。
铜炉镂空处漏下的香灰落在手背，烫出针尖大的红点，倒与贵人昨日赏的玛瑙戒指相映成趣。
贵人的象牙梳正蘸着茉莉头油，在垂至腰际的乌发间游走。铜镜边缘的螺钿泛着虹彩，
将她的侧脸晕染得如同菩萨殿前的彩绘。我数着裙裾下露出的三寸蜀锦翘头履，
鞋尖缀着的明珠每晃动一次，喉咙就收紧一分——那是去年西凉进贡的明月珠，
被贵人嵌在鞋上作饰。梳齿刮过头皮的沙沙声里，我瞥见妆台下压着的半幅字帖，
墨迹洇透了澄心堂纸，正是前日因写错避讳字被杖毙的司墨女官遗物。
"沙——"石黛扫过眉骨的声响惊得我脊背发凉。铜镜里那双含情目忽地凝住，
从菱花镜中望过来时，连炭盆里爆开的火星都凝滞了。我的倒影在镜中裂成两半，
一半映着篮中带露的野海棠，
花瓣上还沾着今晨从老赵刀鞘蹭下的铁锈；一半染着昨夜受刑时蹭在袖口的血渍。
"今日是什么花？"贵人尾音带着晨起的慵懒，鎏金护甲轻轻叩在妆台上。我伏身叩首，
额头触到地砖上凸起的莲花纹，去年冬雪跪在此处的宫娥留下的体温仿佛还嵌在砖缝里。
"回...回贵人，是西苑墙根的野海棠。"话音未落，篮中忽有露珠坠地，
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深色圆斑。锦缎摩擦的窸窣声裹着暗香袭来，
十二幅月华裙的涟漪扫过我的指尖。她拈起一朵半开的海棠，
冰凉的鎏金护甲突然刺进我臂上未愈的伤口。血珠滚落在花瓣上，竟比晨露更剔透，
顺着叶脉蜿蜒成诡异的符咒。这痛楚让我想起教引嬷嬷的银针，总爱扎在看不见的软肉上，
说这样才能教出合规矩的宫人。"疼吗？"贵人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抚过伤处，
猩红的痕迹沿着我手臂蜿蜒，像爬行的赤链蛇。她忽然低笑出声，
发间金累丝嵌宝步摇的流苏扫过我手背，凉意顺着血脉直钻进心口。
那笑声与三日前戏弄笼中画眉时如出一辙，当时那雀儿啄食的朱砂果，
此刻正在我袖中化作黏腻的汁水。妆奁里的螺钿匣"咔嗒"轻响，一块桂花糕落在粗陶碟中。
贵人涂着口脂的唇角微扬："难为你寻来这样的鲜货。"我捧着这滴着蜜的恩赏退下时，
听见身后传来玉剪铰断花枝的脆响，
残花坠地的动静惊醒了檐下的铜铃…蜷在宫墙暗角啃食点心时，
舌尖同时尝到了桂花蜜的甜与血痂的锈。
第三章 荆棘从那时起我的灯笼总在启明星未现时便亮起。
太液池残荷下的并蒂莲需憋足半盏茶时辰的气才能采得，浮萍间的蟾蜍卵黏在裙裾上，
像一串未成形的眼珠——但凡贵人眼波流转，刀山火海亦是坦途。那日骤雨初歇，
御花园假山后几簇蓝铃花泛着幽光。青苔裹着昨夜的雨水，
在绣鞋底渗出滑腻的汁液寒潭吞没我的瞬间，铜镀金花簪在激流中脱落，
发丝如墨菊般在水中绽开。浑身滴水的我跪呈花枝时，贵人正与宫妃们品评《雪溪图》，
她漫不经心捻着缂丝牡丹纨扇，鎏金护甲划过花茎，蓝铃纷纷坠地，
妃嫔们团扇掩面的轻笑里，我望着潭中倒影——发间缠绕着水藻的枯枝，
衣襟上附着青灰色的螺卵，分明是溺死的幽魂。惊蛰雷动时，
毒蜂在我右额蛰出鸽卵大的肿包。柴房梁柱间垂落的蛛网扫过脸颊，
霉斑在墙根洇出鬼脸纹路。蜷缩第三日，黄铜镜中映出肿胀如卵的右脸，
溃烂处渗出的黄水将散落的鬓发黏成绺。可当晨雾还未散尽，
我仍将沾着蜂蜡碎屑的野菊捧至香榭楼。贵人接过花时，绢帕在唇畔轻按的褶皱，
彼时错认的感动，原是嫌恶的遮掩。又一年抱菊候在朱廊下，殿内忽闻茶盏迸裂的脆响。
春莺的颤音刺破锦幔："...水仙俱已备妥，娘娘何故临时变卦！
"鎏金铜漏壶的影子正指向酉时三刻，恰是陛下往常驾临的时辰。贵人指尖拨弄着玛瑙禁步，
珊瑚珠碰撞声掩住语气的森冷："急甚？
总得等陛下宿在淑华殿..."语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鎏金铜盆倾倒的声响惊起檐下白鸽，
扑簌簌的振翅声里，雕门轻启泄出的沉香裹着铁锈味涌来。
她斜倚珊瑚枕的姿势像极了画中神女，月白裙裾逶迤如初雪，
若忽略足边蜷着的黑猫——那畜生前日还撕碎过我的绢帕，此刻翡翠似的眼仍映着烛火，
颈骨却诡异地折成麻花状。银簪挑起猫尸下颌时，
血珠顺着簪纹蜿蜒成符咒般的纹路："这孽畜抓破了西域贡的鲛绡。
"簪尾颤动如濒死之蝶的簪身插入青砖缝隙，震落砖缝里积年的香灰。
第四章 水仙黄梅天的潮气在雕花窗棂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