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例会开得人心惶惶。
张副校长把教案拍得啪啪响，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圈，刘海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听那些话像粉笔头似的砸过来。
"某些年轻同志，把教室当游乐场！
"张副校长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喂老鼠，捞蝌蚪，这周居然有人带着学生爬树摘槐花！
"陆霞在桌子底下踢刘海的布鞋。
她今天戴了串茉莉花，香气混着会议室里的樟脑丸味道，让刘海想起小时候生病喝的汤药。
王校长端着搪瓷缸打圆场："创新教学也是...""创新？
"张副校长突然掏出一摞作业本，"看看三年级的作文！
什么会飞的银杏叶精灵，月亮是天上煎的荷包蛋——这像话吗？
"刘海猛地抬头。
那摞本子最上面是小芳的，封皮用蜡笔画着戴草帽的太阳。
上周这孩子终于能把句子写通顺了，还在故事里给生病的银杏树编了药方。
"刘老师。
"张副校长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明天局里要来听公开课，你准备一下。
"散会后，陆霞在煤渣跑道追上刘海。
十月的晚风卷起她浅蓝的的确良衬衫，远处有学生在跳皮筋，童谣声断断续续飘过来。
"喂，书呆子。
"她往刘海手里塞了颗薄荷糖，"张阎王让你讲哪课？
"刘海盯着糖纸上"上海大白兔"的字样，《小马过河》的教案在兜里硌着肋骨。
他还没开口，陆霞忽然拽着他往器材室跑。
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呀"开了。
陆霞踮脚从最顶层抽出本旧教案，牛皮纸封面泛着黄，"我师傅留下的，当年她拿过省优秀教师呢。
"刘海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红批注间夹着干枯的野花。
有页边写着："今天教《春天》，带孩子们去田埂挖荠菜，小栓子说油菜花是太阳的纽扣。
"暮色漫进来时，他们头碰头趴在跳高垫上改教案。
陆霞的发梢扫过刘海的钢笔尖，她身上有股晒过的棉絮味道。
刘海在"分角色朗读"旁边画了只小马，听见陆霞轻笑："原来你也会画小人儿啊。
"那天夜里，刘海蹲在宿舍门口洗中山装。
月光把晾衣绳染成银白，他忽然想起器材室漏看的半页教案——有行小字写着："真正的教育不是灌满水桶，而是点燃火焰。
"公开课当天，教室后排坐满领导。
刘海在黑板上画河流时，粉笔断成三截。
张副校长咳嗽声像砂纸磨过桌面，但很快被孩子们的惊叹盖过。
"老师！
"扎羊角辫的小梅举手，"小马的影子在河里会变成小船吗？
"刘海感觉后颈的汗珠滚进衣领。
他瞥见窗边闪过陆霞的身影，她正冲自己做鬼脸，手里举着块画了小马的面板。
"我们来做个实验。
"刘海从讲台下掏出脸盆，这是昨晚跟食堂借的。
孩子们呼啦围上来，看他在盆里倒满水，又放进纸折的小马。
阳光穿过破了的窗纸，水纹在石灰墙上荡漾。
后排领导们交头接耳时，小芳突然喊："快看！
小马的影子在盆底跑起来了！
"下课铃响时，张副校长的脸比教案还黑。
但孩子们追着刘海问什么时候再玩影子戏，局里来的女主任却笑眯眯地拍他肩膀："小伙子有点想法。
"那天傍晚，刘海在食堂多买了两个肉包子。
经过音乐教室时，听见陆霞在哼《外婆的澎湖湾》。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风琴盖上放着搪瓷饭盒，里头腌萝卜红彤彤的。
"庆功宴？
"陆霞掰开包子，油汁沾在指尖，"你知道张阎王今天找我谈话吗？
他说再带学生胡闹就扣绩效工资。
"刘海望着操场边的老槐树。
十年前他在这里念书时，张老师还是普通语文教师，总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有次台风刮倒槐树，是张老师带着毕业班男生冒雨扶树，自己被断枝划破额头。
"要不要去荷塘走走？
"陆霞忽然说，"我藏了东西在那儿。
"秋虫在芦苇丛里低吟。
陆霞从石桥底下摸出个铁皮盒，里头躺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珠。
她说这是毕业班孩子埋的时光胶囊，等二十年后同窗会再来挖。
"你说咱们教书，不也是在埋时光胶囊吗？
"她捡起片枫叶对着夕阳看，"等这些娃娃长大，心里会不会留着...哎你踩着我影子了！
"刘海慌忙退后，却见陆霞笑得前仰后合。
暮色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刘海忽然想起中师图书馆那本《飞鸟集》，里头说"生如夏花之绚烂"。
回去时路过小卖部，陆霞非要请客吃橘子汽水。
玻璃瓶碰出清脆声响，她说下周要带学生去赶集："教《集市》那课，光念课文多没劲..."刘海呛了口汽水。
他望着宣传栏里"整顿教学纪律"的红头文件，忽然发现陆霞手腕上系着根红绳，坠子是个褪色的塑料铃铛。
深夜批改作文时，刘海在小芳的本子上停了许久。
女孩这次写了三页纸，结尾处画着小马和河流，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刘老师，影子戏比动画片好看，我能梦见小马驮着月亮过河吗？
"台灯罩上停着只飞蛾，翅膀扑簌簌地响。
刘海在评语栏画了朵小花，听见隔壁传来断续的风琴声。
陆霞在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某个音节总是弹错，像咬到沙子的红豆粥。
第二天早操时出了事。
国旗刚升到一半，陆霞班上的小胖子突然晕倒。
刘海冲过去时，看见孩子嘴唇发紫，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低血糖！
"陆霞白着脸翻孩子口袋，"药呢？
明明让他随身带..."医务室的老校医去县里培训了。
刘海背起孩子就往镇卫生院跑，陆霞提着凉鞋在后面追。
柏油马路刚泼过水，蒸腾的热气裹着蝉鸣糊在脸上。
抢救室的红灯亮起时，陆霞蜷在长椅上发抖。
刘海买来葡萄糖水，发现她脚底被碎石子划出血痕。
护士出来说孩子脱险了，陆霞"哇"地哭出声，刘海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轻轻拍她颤抖的肩。
回校路上经过邮局，陆霞突然说："我想报电大。
"霓虹灯牌映在她潮湿的睫毛上，"中师学历不够，以后...以后可能教不了书了。
"刘海望着马路对面新开的录像厅，港台剧海报上的女郎穿着红裙子。
他突然想起那个铁皮盒里的玻璃珠，二十年后的孩子们挖出来时，会不会记得有个老师教他们听过风的颜色？
这天夜里，刘海在日记本上抄了句话："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
"字迹被汗水晕开，像池塘里化开的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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