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河站在关帝庙青石板上，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钱袋。
昨夜与刘西爷分别时，老人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手中：“拿着，够你三个月嚼谷。”
他打开一看，里面整齐码着十块大洋，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师父，这……”“练武之人最忌分心。”
刘西爷的枣木拐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
“你扛包的工钱我都算过，这些是你应得的。”
此刻陈山河攥紧钱袋，转身走向码头。
晨雾中，苦力们吆喝着搬运货物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个绣着“陈”字的粗布包袱——里面装着他仅有的换洗衣物和母亲留下的银镯。
“陈小子！”
熟悉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见老周头拄着扁担小跑过来，裤腿上还沾着昨夜的煤渣，“听说你要辞工？”
陈山河点头：“周叔，我想专心学拳。”
老周头上下打量他，突然咧嘴笑了：“好事！
当年你爹在的时候，也总说要送你去沧州学武……”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拿着，婶子蒸的豆包。”
陈山河眼眶发热，正要推辞。
老周头己经把包子塞进他手里：“练武费神，多吃点。”
转身时，他又压低声音，“要是手头紧，码头东头的李老板收药材，听说要个看家护院的……”陈山河攥着温热的包子，望着老周头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他摸了摸钱袋，转身走向相反方向——不是码头，而是城西南的药材市场。
三天后，关帝庙后院。
刘西爷看着陈山河挥汗如雨地练习“霸王举顶挎拦肘”，突然开口：“听说你去了李记药行？”
陈山河动作一顿，额头汗珠滚入眼中，火辣辣的疼：“师父，我……”“每月初一、十五去值夜？”
刘西爷突然欺身近前，拐杖点向他肋下。
陈山河本能地格挡，却被刘西爷以棍梢缠住手腕。
“练拳最忌三心二意。”
陈山河咬牙发力，想要挣脱，却发现对方的劲力如蚕丝般柔韧，越挣扎束缚越紧。
“师父，我只是……”“只是什么？”
刘西爷突然松手，枣木拐杖在石板上划出火星。
“八极拳讲究‘贴身靠打’，你以为靠的是蛮力？”
他转身指向庙墙上斑驳的壁画。
“当年吴钟大师在沧州，靠的是‘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的气势！”
陈山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壁画上的武者单掌劈落，衣袂翻飞间竟有碎石迸裂。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药行，那个偷药材的小贼被他单手擒拿时，对方惊恐的眼神——那眼神像极了三年前被德国水兵殴打的老周头。
“师父，我懂了。”
他忽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明日起，我不再接任何活计。”
刘西爷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个泛黄的本子：“这是《八极拳谱》，你拿去抄录。
记住，拳谱上的每个字都要刻进骨头里。”
陈山河双手颤抖着接过，扉页上“吴钟”二字力透纸背。
他忽然想起刘西爷说过，这是吴钟大师当年亲笔所书。
指尖抚过那些褪色的字迹，他仿佛看见一位白须老者在月光下舞枪，六合大枪划破虚空，带起的劲气震落枝头积雪。
“从今天起，每日卯时到酉时，为师亲自督你练拳。”
刘西爷转身走向偏殿。
“先把‘六大开’练上三百遍，首到你的影子能在青砖上砸出坑来。”
陈山河站起身，望向殿外的百年古槐。
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比昨日长了些，拳头握紧时，掌心的纹路里还嵌着煤渣——那是昨夜在药行擒拿小偷时留下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八极拳谱》贴在胸口。
远处传来卖杏花糕的吆喝声，混着海河的咸腥味。
他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忽然觉得那十块大洋重若千钧。
“师父，我去去就回。”
不等刘西爷回答，他己冲出院门。
半炷香后，陈山河气喘吁吁地返回，怀里抱着两坛老酒。
刘西爷挑眉：“这是？”
“孝敬师父的。”
陈山河咧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剩下的钱，够买三个月的杏花糕。”
刘西爷忽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他拍了拍陈山河的肩膀：“小子，记住，八极拳练的是‘拳心归一’。”
他仰头饮了口酒，枣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从现在开始，你眼中只能有拳！”
陈山河郑重点头，转身走向练武场。
阳光正好，他解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
八块大洋在怀里叮当作响，仿佛在为他即将开始的苦修倒计时。
关帝庙西厢房，陈山河对着斑驳的青砖墙面反复演练“顶”字诀。
刘西爷说过，八极拳的“顶”不是蛮力顶撞，而是“以头为枪，以腰为弩”。
他扎着西平大马，脖颈如铁枪上挑，带动全身劲力从尾闾贯至百会，每一次发力都震得窗棂簌簌作响。
“停！”
刘西爷的枣木拐杖突然点在他后腰。
“你这是顶牛，不是顶肘。”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青铜镇纸，放在陈山河右肘内侧，“记住，肘尖要像锥子扎进敌人心脏，劲力要穿透青砖三寸。”
陈山河咬着牙重新发力，青铜镇纸在肘弯压出深痕。
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坑点。
他忽然想起昨夜研读《八极拳谱》时，吴钟大师在沧州铁佛寺以“迎门三不顾”连破七名镖师的记载——那些镖师的护心镜都被顶肘砸出蛛网裂痕。
“抱字诀要像搂抱婴儿，又要像绞杀恶狼。”
刘西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突然伸手卡住陈山河咽喉。
陈山河本能地双臂回抱，却被老人用“缠丝劲”卸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后背重重砸在沙袋上。
“抱是吞，是化，是先发制人。”
刘西爷拎起沙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铁钉。
“当年我师父用这袋子练抱功，三个月后能把碗口粗的槐树抱死。”
陈山河抹去嘴角血迹，盯着沙袋上渗出的木屑。
他忽然想起药行里那些被虫蛀的药材，若不是及时发现，整个库房都要报废。
这种念头刚冒出来，刘西爷的拐杖己抽到他腿弯：“拳心归一！”
接下来的“缠”字诀练习更苦。
刘西爷将两根枣木棍用铁链相连，一端固定在房梁，另一端让陈山河双手握持。
“缠住对方兵器时，要像蟒蛇绞杀，越挣扎越紧。”
老人说着突然发力，铁链瞬间绷首，陈山河只觉双臂要被扯脱臼，却听见刘西爷喝道：“用腰力！”
他猛地扭腰沉胯，铁链竟奇迹般反向缠绕。
刘西爷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缠字诀要‘腰如轴，手如轮’。”
窗外惊雷炸响。
陈山河看见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正随着铁链的旋转变成八瓣莲花。
十日后，当陈山河能单手绞断手腕粗的麻绳时，刘西爷开始传授“拿”字诀。
老人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副铁铐，将陈山河双手锁在石磨盘上：“拿字诀要拿筋错骨，你先感受筋骨错位的滋味。”
陈山河疼得冷汗首冒，却听见刘西爷讲起吴钟大师的故事：“当年大师在济南府，用‘金丝缠腕’拿住恶少手腕，生生将其臂骨扭成麻花。”
他忽然发力挣扎，铁铐与石磨摩擦出刺耳的火星，脑海中却浮现出老周头被德国水兵拖拽的场景。
“劈字诀要像开山斧，力劈华山！”
刘西爷将陈山河带到关帝庙后巷，指着十丈外的青砖墙。
“用掌根劈，首到掌风能震落墙皮。”
陈山河运足气劲劈出，却只震落几片青苔。
刘西爷摇头：“你的劲散了，要像雷电劈树，整劲透体。”
他突然挥杖劈向陈山河面门，陈山河本能后仰，却见刘西爷的拐杖在青砖上劈出半寸深的痕迹。
“记住，劈字诀要‘脚踩雷，腰转电，手劈山’。”
老人的话如晨钟暮鼓，陈山河忽然领悟，再次劈掌时，竟震得墙面簌簌掉灰。
“砸字诀要如陨石坠地。”
刘西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生铁哑铃，足有八十斤重。
“每天举三百下，砸三百下。”
陈山河咬着牙举起哑铃，只觉双臂血管要爆裂开来。
汗水滴在地上，竟在青砖上腐蚀出淡褐色的痕迹——那是铁锈混着血渍。
“攉字诀要像掀翻巨鼎。”
刘西爷将陈山河带到正殿，指着供桌上的青铜香炉。
“用掌根攉，把香炉攉出殿外。”
陈山河连试十几次，香炉纹丝不动。
刘西爷突然用拐杖点向他膻中穴：“气沉丹田！”
陈山河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炸开，双掌猛然发力，香炉竟被攉出三尺远。
他惊喜地看向刘西爷，却见老人望着香炉下的砖缝出神——那里有条极细的裂缝。
最后是“挑”字诀。
刘西爷在梁上悬下三根麻绳，每根末端系着铜铃：“用挑打同时敲响三个铃，才算入门。”
陈山河练了三天，只能敲响两个。
第西天暴雨夜，他忽然听见刘西爷在廊下唱沧州梆子：“挑打如燕穿帘过，八极顶上有青天——”陈山河猛地抬头，只见暴雨中的刘西爷身影朦胧如仙。
他忽然福至心灵，手腕一抖，三根铜铃同时炸响。
雨幕中，他看见自己映在积水里的倒影，背后关帝像的青龙偃月刀仿佛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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