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烬

永和宫的铜雀灯吐出最后一缕青烟时，鎏金锁坠地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寒鸦。

我跪坐在蟠龙纹青玉案前，指尖抚过凤印匣上冰凉的翡翠翎羽，恍惚觉得这抹碧色像极了浣衣局后院那口青苔井——十西岁那夜，我便是扒着湿滑的井沿，看羽林卫的火把将镇北侯府的琉璃瓦烧成熔浆，一滴一滴坠在雪地上，烫出无数猩红的窟窿。

"娘娘，当归黄芪汤煨好了。

"青梧捧着缠枝莲纹药盏跪在波斯绒毯上，热气氤氲间，我嗅出当归的苦涩里混着三分西域龙血竭的腥甜。

自三日前接过凤印，这碗安神汤便添了活血化瘀的珍材，药渣里还沉着几粒朱砂，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磷光。

窗棂忽被朔风撞开，雪粒子裹着片枯叶跌进砚台。

我凝视着叶脉间凝固的墨痕，忽然记起母亲被拖过祠堂门槛时，金丝楠木地板上蜿蜒的血迹。

那些血被融化的雪水晕染开来，像极了父亲教我调的朱砂红梅香——他说边关的雪总是掺着血沫，要兑三勺蜂蜡才能压住腥气。

---**戌时三刻·浣衣局**皂角水在柏木盆里凝出锯齿状的冰冠，我第十次把肿胀的手指从寒浆中抽出。

掌事宫女春嬷嬷将沾着月事血的褥布砸在我脸上时，我正用舌尖润开《伽蓝香谱》残页上模糊的字迹。

羊皮纸浸了唾沫，隐约显出"伽罗"二字，像条蜈蚣趴在我膝头。

"下作东西也配用炭火？

"她碾碎我偷藏的艾草炭，火星溅在生锈的脚镣上。

我盯着她宫绦间晃动的错金香囊——那里面装着能让人浑身起红疹的马钱子粉，昨日刚被我浸了三年陈醋。

子时的梆子声荡过三重宫墙时，我摸到西偏殿第三块活砖，指甲缝里渗出的血将砖石染成赭色。

月光如银蛇游入地窖，半块染血的羊脂玉虎符正卡在鼠洞边缘。

虎眼中嵌着的波斯猫眼石泛着幽蓝的光，与兄长战甲上的护心镜如出一辙。

那夜他把我塞进井底前，曾扯下护心镜塞进我怀里，镜面倒映着漫天火雨，将他的笑容割裂成碎片。

---**此刻·永和宫**青梧为我簪上九尾凤钗时，琉璃镜映出她发抖的指尖。

"冷宫那位……寅时咽的气。

"她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

我摩挲着袖中温热的虎符，忽然听见檐角铁马发出碎玉般的清响——和羽林卫的弯刀划过兄长咽喉时，血珠溅在青铜戟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太后的赏赐来得比预期快。

当那尊半人高的伽蓝香炉被抬进殿门时，我嗅到了熟悉的血腥气。

鎏金炉身上西域使臣进贡的胡旋舞浮雕间，赫然沁着三道指甲抓挠的褐痕。

这是三年前暴毙的端淑皇贵妃旧物，传闻她临死前抓烂了十指，在炉身刻下诅咒。

"宸妃娘娘万安。

"太医请脉的手压在锦垫上，袖口滑出的金丝檀木串珠却带着大相国寺开过光的七星纹。

我望着他低垂的眉目，忽然想笑。

这深宫里连杀人的菩萨都慈眉善目，就像当年监斩官宣读"沈氏通敌"时，雪落在他的朱笔上，竟显出几分慈悲的皎洁。

---更漏指向亥时三刻，我屏退众人，将香炉底座的莲花纹向左旋了三圈。

机关弹开的刹那，《伽蓝香谱》缺失的第七页正贴在先帝手书的《罪己诏》上，蝇头小楷记载着永和三年雪夜的血案。

夹层里那缕用火烷布裹着的白发——分明是父亲出征前让我收着的生辰礼，他说待凯旋便教我《璇玑谱》最后一式。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细碎的冰晶扑在窗纱上沙沙作响。

我对着铜镜解开胭脂色寝衣，锁骨下方被香炉暗格划破的血痕蜿蜒如蛇，而腕间火焰胎记在烛火下泛出妖异的金红。

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被拖过太液池冰面时，曾扭头对我做出口型。

当时我以为她说的是"快逃"，此刻染血的虎符贴着肌肤，才惊觉她双唇翕动的弧度，分明是"伽蓝"。

指尖抚过香炉浮雕上干涸的血迹，我突然想起春嬷嬷暴毙那日的情景。

她浑身溃烂倒在浣衣局井边时，手里死死攥着那个错金香囊，马钱子粉混着陈醋的气味，竟与此刻炉中残香别无二致。

铜镜忽然映出身后博古架的异动，那尊青玉貔貅的瞳仁不知何时转向了东南——那是冷宫的方向。

我端起己然冰凉的药碗，将朱砂色的药汁缓缓倾入香炉。

火折子擦亮的瞬间，永和宫所有的铜雀灯齐齐爆出灯花，在墙壁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

那些影子纠缠着，扭曲着，最终凝成母亲坠在雪地里的金步摇，而步摇尖端，正对着御书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