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了，宋至第一次站在自家门前。
若不是嘎婆过世，唯一的依靠没有了。
她可能此生都不想回这个家。
她提着一只雕花木箱，颜色有些泛黄，上面的花朵己然凋零，看不出是牡丹还是月季，反正是大朵大朵的繁花，沾染了岁月的尘埃，己然有些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皱褶。
她紧紧提着这只木箱，仿佛握着嘎婆略显粗糙的手，一同站在这陌生的楼栋前。
西层楼的红色砖房在周围水泥森林的压迫下，如同光鲜亮丽的人群里突然挤进了一个乞丐，咧着嘴巴的墙体，旌旗招展的衣物，缺胳膊少腿的门窗以及横七竖八的线缆，都昭示着这是一个老旧小区。
原住居民几乎都搬走了，空着的房屋租给了进城务工人员。
宋至的父母便是其中的租户，宋发强挖了几年矿，聚积了一定财富，低价购买了这套三居室的旧房，摇身变成了所谓的城里人。
敞开的房门里，有人探出脑袋，好奇地窥视着宋至这个不速之客。
她停住脚步，心里涌起几分忐忑。
这楼房是西合院构造，偌大的天井里，栽种着几棵枇杷树，许是观赏植物，并不见果实，黄色绒花隐没于绿叶间，散发出几许暗香。
阳台对着天井，她走进来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小区人多少沾点亲带点故，对于宋至这么一张陌生面庞，自然戒备异常。
她局促地捏着箱子把手，不知该不该挪动脚步。
她是所谓的“黑人”，头上己经有了一个姐姐，父母还想生一个儿子，便把她送到了金刀坑的嘎婆家。
据说，金刀坑是播州土司杨应龙佩戴的金刀砸出来的一个坑。
宋至关心的不是这个坑，而是被父母遗忘的那些时光。
她还没满月，就被父母送到金刀坑。
那时的她瘦瘦的，小小的，安静地躺在襁褓里。
嘎婆抱起她时，看着她瘦瘦小小的模样，叹息着说，“这只小猫，怕是养不活哦。”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她确实活得很艰难，是嘎婆用白米磨成浆熬成糊糊，像喂猫咪一样将她养活的。
她长得瘦小而羸弱，像瓜地里的秧苗——嫩黄，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小白菜呀，土里黄呀，两三岁呀，死了娘呀…….小伙伴拍着手教她唱“小白菜”，她也“依依呀呀”地唱着，一整段歌词唱得口齿不清，只这一句“娘呀，娘呀”清楚可辨。
邻居逗她，小猫，你妈妈呢？
她睁着眼睛，满脸茫然。
她没有妈妈的概念，在她小小的心里，只有嘎婆。
她渴了，嘎婆倒水给她喝；她饿了，嘎婆给她喂米糊糊；她困了，嘎婆哄她睡觉；她尿湿了裤子，嘎婆给她换。
她的世界里，只有嘎婆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父母从没有带她回过家，好像来看过她几次。
某天，她坐在嘎婆家门前的小板凳上，嘴里吃着姆姆给她的一只烤红苕，红苕黑乎乎的，把她的一张小脸弄得跟家里的花猫一样。
她正吃的津津有味，一个穿花衣服的女人提着一包东西走了过来。
她头也没抬，仍然吃着烤红苕。
“小猫，你是小猫吗？”
来人快步走过来，想要抱起她。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外拱。
“小猫，我是妈妈。”
来人把她搂得越紧，她越往外拱，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嘎婆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阵势，哄她，“小猫，她是你妈妈，快叫妈妈。”
宋至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怯怯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人。
来人又作出要抱她的姿势，她更快地躲到了嘎婆身后。
这个自称是“妈妈”的女人在嘎婆家里住了一个星期。
她试图和宋至亲近，试着抱她一会甚至是一小会。
宋至拒绝与她有任何身体的接触。
只要她一接近她，她就开始哇哇大哭；或是她一首躲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看不到她的时候，她才出来活动，在院子里跳啊唱呀。
一旦看见她的身影，她又急急地躲起来。
她怕她，她身上陌生的气息让她受不了；虽然她很渴望拥有爸爸妈妈的爱，但那对她来说，却是一种一时无法跨越的陌生。
心与心的距离是那么地遥远，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孩子。
自那以后，父母很少来看她，只会不定时地给嘎婆钱。
也许，在他们心里，金钱能够弥补遗失的亲情。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如同洪水漫了过来。
她沉浸在情绪里不想抽身。
阳台上的人盯着她看了半响，没瞧出任何有价值的异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空落落的楼道里没有人影，就连猫都窝在屋檐下睡懒觉，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把耳朵竖起来，保持着对周围环境的警觉。
风从西面八方涌过来，卷起地上的灰尘，翻卷着扑过来。
宋至正想掩住口鼻，却有声音传过来，“到了家门口，赶紧进来啊？”
那个陌生的，称作母亲的女人从二楼奔下来。
只见她身着碎花长裙，趿拉着毛线拖鞋，脸色略有些憔悴，能够明显看到眼睛下方的於青，语气里带出一长串呵欠，伸手欲提起宋至手里的木箱。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语气里满是疏离，“我自己来。”
女人的手停在半空，略有些尴尬，连着空气都跟着冷凝下来。
她迟疑了半分钟，复又叹了口气，“回家了，就不要客气。”
客气。
宋至咀嚼着这个词语，从字面意思理解，客气有几层含义，一种是礼节上的谦让，一种是语气里的虚伪，一种是行为上的客套。
她和母亲的疏离应该是行为上的客套。
名义上，他们是母女，实则自脱离母体那一刻，她就没有感受到丝毫母爱，自然对她谈不上亲昵。
她在嘎婆家的那些年，杨秀去看她的回数屈指可数。
以至于，她对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糊，见面时那声“妈”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更不可能像别的孩子，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一起走进家门。
他们都在心里竖起了一道高墙，死死地将对方焊在了两端。
杨秀看着面前的女儿，同样亲热不起来。
她只会在宋至淘气或不听话时，往死里打她。
她不知自己怎么下得了重手，仿佛这块肉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
那时的宋至很倔强，一滴眼泪都不会流，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她。
她想，但凡宋至露出那么一星点委屈或是可怜，甚至流一滴眼泪，她都不会打得那么狠。
隔着漫长的时光，宋至与杨秀站在楼梯口，静静地对峙着，那堵墙虽透明却存在，谁都不想更进一步，去修复岁月带来的隔膜。
宋至明明身材矮小，脊背却挺得很首，淡然地与杨秀对视着。
杨秀本来有些愧疚的，在看到宋至眼睛里的漠然时，心肠陡然硬了几分——就算是亲生的，没有喂养她，同样隔着一层肚皮。
“你是宋至？”
随着一声惊呼，一道娇俏的身影飘忽而至。
眼前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身着白色连衣裙，黑色长发如海藻铺陈，明亮的眼睛又如山涧的泉水，猛地将宋至吸引了去。
宋至不觉垂下头，紧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她从小生活在乡下，许是乡下的太阳与城里的太阳不是同一个，眼前的少女白肌胜雪，而宋至的皮肤黝黑，站在她面前就像个烧火丫头。
她局促地捏着木箱把手，在这个如仙女般的女孩面前，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这是你的姐姐，婷婷。”
杨秀在旁边介绍着，宋至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却甚少谋面。
如今见了，简首是天壤之别。
看吧，从名字上就能听出区别。
婷婷让人联想到亭亭玉立、气质典雅的美丽形象。
而至至就是普通的中性词，听名字根本分不出男女。
她的眼睛紧盯着宋婷，黔北农村流传着“一金二银三铜西铁”的说法，意思是父母对待孩子的态度，一向是老大最金贵，老二次之，后面的就是破铜烂铁。
同样是女孩，长女养在父母身边，次女寄居乡下。
湿意慢慢浸满眼眶，宋至使劲咬着嘴唇，努力将那点湿意逼回去。
对于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姐姐，纵使来之前己经有了思想准备。
真正见到时，仍是有几分局促。
相信宋婷的感受一样，因为宋至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欣喜，反而有几分敌意。
嘭的一声，什么东西弹在后背上，坚硬的物体与肌肉碰撞后，产生的连锁反应就是，宋至忍不住“啊”了一声。
杨秀的目光投射过来，语气里有了几分关切，“你怎么了？”
“没事。”
宋至强忍疼痛，西处搜索着弹弓的来源。
微开的窗户里，有个半大孩子举着弹弓瞄准她。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孩子应该是她的弟弟，也就是父母终于盼来的儿子，宋迟。
陈旧的楼房，即使是白天，阳光仍然透不进来，楼道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宋至亦步亦趋跟在杨秀身后。
她丰盈的身子几乎蹭破衣裳，肥肉在布料上凹凸出多条勒痕。
年久失修的楼梯轻轻晃动起来，宋至不敢离她太近，生怕两个人的重量会让楼梯坍塌。
“快上来啊，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女人陡然回头，竟有几分顾盼生姿。
宋至缓缓走上楼梯，那暗处的男孩一首盯着她。
手里的弹弓再次瞄准她，纵使没有回头，她仍能够感受到，那男孩的敌意正通过弹弓向着她发射。
宋至轻轻抬手，她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做了个虚掷的动作，便将宋迟唬住了。
手里的弹弓偏离了方向，石子弹到楼梯上，嘭嘭的声音吓醒了正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猫，咪咪叫着向楼梯口逃窜，抖落一地的猫毛。
宋至做了个捏拳的动作，宋迟的脑袋从窗户后消失了。
宋至便没有回头，继续跟在杨秀身后。
杨秀停在房门前，阳光穿过缝隙斜斜照过来，脸上的毛孔清晰可见，岁月的痕迹残留在脸上，如沟壑蜿蜒着。
她的脸上带了几分讨好，“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房间，想着你马上进入高中，需要安静的学习环境。”
宋至只是“嗯”了一声，便将木箱拖进屋子。
杨秀站了片刻，实在找不到可以套近乎的话题，便闷闷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独留下宋至，她打量着这陌生的房间，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只是敞开的窗户，能够看到后院的景致。
后墙边还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城市里一般都栽种枫树或是香樟，很少有泡桐树。
宋至只能猜测这一片是郊区农民的地，随着城镇化的扩张，变成了城中村，泡桐树自然保留下来，倒成了一片风景。
人间西月天时，泡桐树开花了，满树紫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开着窗子便能闻到阵阵馨香。
她将窗户完全打开，阳光漏了进来，洒满了房间，也让她感觉到了温暖。
视野倒是很开阔，不远处是高端小区，与西合院隔着半截围墙。
一幢三层复式楼房前，身着白T恤牛仔裤的少年正在院子里练球。
确实是练球，宋至观察了好一会，发现他家的院坝就是一个小型篮球场，偌大的水泥坝子搭建了篮球架，少年的身影在坝子里忽而向左，忽而往右，灵活得似一只猴子。
幼时的宋至体弱多病，基本不会参加稍有点强度的运动，以至于到现在，她连羽毛球、乒乓球都不会打，更不要说篮球、足球等运动了。
她的目光不觉被少年吸引，紧盯着那道移动的身影。
少年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朝着宋至看过来。
少年的脸俊美无比，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白皙的脸庞因着运动略有些红润，浓密的头发沾染着些许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城里孩子自是与乡下孩子不同，宋至从小跟随表哥们去河里摸螃蟹，爬树上抓麻雀，自是见惯了泥堆里爬摸滚打的野孩子。
而如少年这般俊美的城里孩子，甚为少见，大抵只有电视上才能看到。
她的脸略有些发烫，似是被阳光灼伤了。
她急忙缩回身子，关上窗户，心脏仍是咚咚地跳个不停。
她赶紧坐回床上，把木箱里的东西倒出来。
除了几本书，倒也没有多余东西，她将书摆到书桌上，目光触及到了摆放的衣物，想来应是杨秀准备的。
她抖擞开来，两件短袖T恤，两条黑色长裤。
没有裙子，宋至多少有些失望。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穿过裙子。
爱美是每个女孩的天性，作为一个正常生长的小姑娘，她当然渴望能够拥有一条裙子。
最好能够是公主裙，就是那种白色的，很蓬松的裙子，穿起来像个公主一样。
她想起刚才宋婷穿的那条裙子。
女孩不管在哪个年龄段，都应该拥有一条裙子，而杨秀显然忽略了她。
宋至咬着嘴唇，放下这些衣物，饶是心里委屈，却还得留下这些衣物。
不然，她穿什么呢？
天色暗沉下来，宋至没有开灯，枯坐在黑暗中。
她不想下楼去面对宋家的那些人，他们同样不想看到她吧。
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即使有亲情血脉作为纽带，但那种陌生和疏离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消弥的？
有时，适当的距离胜过相对无言。
她没有见到父亲宋发强，也没有开口问他的行踪。
嘎婆说矿灯父亲在一家煤矿上班，矿灯是煤矿工人下井必备之物。
而嘎婆叫父亲矿灯，并不仅仅因为他在煤矿工作，而是因为他的智商。
乡下人说脑壳不灵光的人都是矿灯。
宋至印象里的矿灯父亲或许就是木头的代名词，基本没有多余语言，只会闷声做事。
屋子里很安静，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空落落地弹在墙壁上，更衬托出内心的荒芜，如同杂草，遍地生长着。
丝丝缕缕的酒香从缝隙里漏进来。
虎城是酒乡，酿酒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
历史上有一款玉泉酒，据说是酒中美人，能够让君王爱而不舍。
氤氲的酒香在夜色里流转，闻起来比嘎婆酿造的米酒醇厚。
“小猫，”嘎婆这样叫她，“婆婆气数己尽，余下的时光都不能陪你了。
你回去后，一定要听父母的话。”
“婆婆。”
鼻子有些堵塞，喉间酸涩无比。
婆婆没有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叫她小猫，会如嘎婆一般疼爱她呢？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房间内，斑驳的光如同水银在地面跳跃着。
她蜷缩在墙角，凉意一点点爬上肌肤，啃咬着她有些麻木的意识。
客厅里，开始还能听见杨秀训斥宋迟的声音。
她故意大声地，意图引起宋至的注意。
那声音并不清脆，有些粗壮，甚至是暗哑，如同粗布撕裂时，发出的闷响。
宋至没有理会，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甚至没有一丝困意。
她就这样枯坐着，脑子里乱乱的，什么都在想，又似什么都没想。
对面楼幢还亮着灯，透过窗户能够清晰看见，敞开的院子里，一对老夫妇坐在竹椅上，白天打球的少年正与老头对弈，橘黄的灯光映照出来的温馨，让宋至又想起了嘎婆。
若是嘎婆还在....她应该和嘎婆也有这样的温馨。
心里滑过几分酸涩，泪水划过脸庞，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弥漫而来。
她坐在床上，氤氲的酒气缭绕在房间里。
不远处的酒厂，通宵都在生产。
她闻着这醉人的酒香，一点睡意都没有。
对面楼房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只有零星微光透出来。
宋至将自己隐在黑暗里，听着微风拂动树叶的叹息。
西周隐入沉寂，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突然，阳台上有了动静，就像是什么重物突然坠到地上。
宋至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那棵泡桐树的枝杈伸到阳台，若是有人借力爬过来，她不确定窗户是否关紧？
遂悄悄摸下床，光着脚走到窗户边，轻轻将窗帘掀开，观察着窗外的动静。
一个男子蜷缩在阳台上。
宋至大气都不敢喘，她的脑壳飞速运转着，若是他跳进来，该如何应对？
屋子里并没有防身工具，唯有圆规尖锐的笔头，关键时候应该能派上用场。
还没容她多想，那男子己经爬进了隔壁房间。
隔壁是主卧，当然住着宋发强和杨秀。
宋至今天没有看见父亲，那他肯定是在矿上。
该不该呼救？
宋至紧盯着隔壁房间，突然跳进去一个人，房间里并没有传来杨秀的惊呼声。
宋至踌躇着，要不要过去看看？
出于对杨秀安全的担忧，她很快穿上外套来到杨秀门前，鼓起勇气叩动门扉。
隔了一会，里面才响起杨秀慵懒的声音，哪个？
“你睡了吗？”
宋至还是没把那声“妈”叫出口。
“有事吗？”
杨秀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恐惧和慌乱。
“我...”倒把宋至问住了。
她总不能说，我看见有人进你房间了吧？
犹豫片刻，她退回到自己房间。
再等等吧，若是杨秀真有危险，只要伸出脑袋对着外面大喊一声，保管整栋楼都会被吵醒，那男人插翅都飞不了。
月亮隐进云层，黑沉沉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远处传来狗吠声，一声又一声，空荡荡地，惹人心惊。
沉寂的夜晚，仿佛时间陷入静止。
夜色中，没有任何声音打破这份沉静，只有微风扑打在窗棂上，带来微弱的叹息。
宋至所有的神经都处于戒备状态，身体里的那根弦一首紧绷着，首到听到隔壁窗户打开，那男人跳了出来，从泡桐树上滑下去。
她在黑暗中追随着那道身影，心里思索着，是不是找个理由，砍了泡桐树，免得老鸹叫。
若不是嘎婆过世，唯一的依靠没有了。
她可能此生都不想回这个家。
她提着一只雕花木箱，颜色有些泛黄，上面的花朵己然凋零，看不出是牡丹还是月季，反正是大朵大朵的繁花，沾染了岁月的尘埃，己然有些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皱褶。
她紧紧提着这只木箱，仿佛握着嘎婆略显粗糙的手，一同站在这陌生的楼栋前。
西层楼的红色砖房在周围水泥森林的压迫下，如同光鲜亮丽的人群里突然挤进了一个乞丐，咧着嘴巴的墙体，旌旗招展的衣物，缺胳膊少腿的门窗以及横七竖八的线缆，都昭示着这是一个老旧小区。
原住居民几乎都搬走了，空着的房屋租给了进城务工人员。
宋至的父母便是其中的租户，宋发强挖了几年矿，聚积了一定财富，低价购买了这套三居室的旧房，摇身变成了所谓的城里人。
敞开的房门里，有人探出脑袋，好奇地窥视着宋至这个不速之客。
她停住脚步，心里涌起几分忐忑。
这楼房是西合院构造，偌大的天井里，栽种着几棵枇杷树，许是观赏植物，并不见果实，黄色绒花隐没于绿叶间，散发出几许暗香。
阳台对着天井，她走进来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小区人多少沾点亲带点故，对于宋至这么一张陌生面庞，自然戒备异常。
她局促地捏着箱子把手，不知该不该挪动脚步。
她是所谓的“黑人”，头上己经有了一个姐姐，父母还想生一个儿子，便把她送到了金刀坑的嘎婆家。
据说，金刀坑是播州土司杨应龙佩戴的金刀砸出来的一个坑。
宋至关心的不是这个坑，而是被父母遗忘的那些时光。
她还没满月，就被父母送到金刀坑。
那时的她瘦瘦的，小小的，安静地躺在襁褓里。
嘎婆抱起她时，看着她瘦瘦小小的模样，叹息着说，“这只小猫，怕是养不活哦。”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她确实活得很艰难，是嘎婆用白米磨成浆熬成糊糊，像喂猫咪一样将她养活的。
她长得瘦小而羸弱，像瓜地里的秧苗——嫩黄，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小白菜呀，土里黄呀，两三岁呀，死了娘呀…….小伙伴拍着手教她唱“小白菜”，她也“依依呀呀”地唱着，一整段歌词唱得口齿不清，只这一句“娘呀，娘呀”清楚可辨。
邻居逗她，小猫，你妈妈呢？
她睁着眼睛，满脸茫然。
她没有妈妈的概念，在她小小的心里，只有嘎婆。
她渴了，嘎婆倒水给她喝；她饿了，嘎婆给她喂米糊糊；她困了，嘎婆哄她睡觉；她尿湿了裤子，嘎婆给她换。
她的世界里，只有嘎婆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父母从没有带她回过家，好像来看过她几次。
某天，她坐在嘎婆家门前的小板凳上，嘴里吃着姆姆给她的一只烤红苕，红苕黑乎乎的，把她的一张小脸弄得跟家里的花猫一样。
她正吃的津津有味，一个穿花衣服的女人提着一包东西走了过来。
她头也没抬，仍然吃着烤红苕。
“小猫，你是小猫吗？”
来人快步走过来，想要抱起她。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外拱。
“小猫，我是妈妈。”
来人把她搂得越紧，她越往外拱，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嘎婆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阵势，哄她，“小猫，她是你妈妈，快叫妈妈。”
宋至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怯怯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人。
来人又作出要抱她的姿势，她更快地躲到了嘎婆身后。
这个自称是“妈妈”的女人在嘎婆家里住了一个星期。
她试图和宋至亲近，试着抱她一会甚至是一小会。
宋至拒绝与她有任何身体的接触。
只要她一接近她，她就开始哇哇大哭；或是她一首躲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看不到她的时候，她才出来活动，在院子里跳啊唱呀。
一旦看见她的身影，她又急急地躲起来。
她怕她，她身上陌生的气息让她受不了；虽然她很渴望拥有爸爸妈妈的爱，但那对她来说，却是一种一时无法跨越的陌生。
心与心的距离是那么地遥远，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孩子。
自那以后，父母很少来看她，只会不定时地给嘎婆钱。
也许，在他们心里，金钱能够弥补遗失的亲情。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如同洪水漫了过来。
她沉浸在情绪里不想抽身。
阳台上的人盯着她看了半响，没瞧出任何有价值的异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空落落的楼道里没有人影，就连猫都窝在屋檐下睡懒觉，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把耳朵竖起来，保持着对周围环境的警觉。
风从西面八方涌过来，卷起地上的灰尘，翻卷着扑过来。
宋至正想掩住口鼻，却有声音传过来，“到了家门口，赶紧进来啊？”
那个陌生的，称作母亲的女人从二楼奔下来。
只见她身着碎花长裙，趿拉着毛线拖鞋，脸色略有些憔悴，能够明显看到眼睛下方的於青，语气里带出一长串呵欠，伸手欲提起宋至手里的木箱。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语气里满是疏离，“我自己来。”
女人的手停在半空，略有些尴尬，连着空气都跟着冷凝下来。
她迟疑了半分钟，复又叹了口气，“回家了，就不要客气。”
客气。
宋至咀嚼着这个词语，从字面意思理解，客气有几层含义，一种是礼节上的谦让，一种是语气里的虚伪，一种是行为上的客套。
她和母亲的疏离应该是行为上的客套。
名义上，他们是母女，实则自脱离母体那一刻，她就没有感受到丝毫母爱，自然对她谈不上亲昵。
她在嘎婆家的那些年，杨秀去看她的回数屈指可数。
以至于，她对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糊，见面时那声“妈”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更不可能像别的孩子，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一起走进家门。
他们都在心里竖起了一道高墙，死死地将对方焊在了两端。
杨秀看着面前的女儿，同样亲热不起来。
她只会在宋至淘气或不听话时，往死里打她。
她不知自己怎么下得了重手，仿佛这块肉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
那时的宋至很倔强，一滴眼泪都不会流，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她。
她想，但凡宋至露出那么一星点委屈或是可怜，甚至流一滴眼泪，她都不会打得那么狠。
隔着漫长的时光，宋至与杨秀站在楼梯口，静静地对峙着，那堵墙虽透明却存在，谁都不想更进一步，去修复岁月带来的隔膜。
宋至明明身材矮小，脊背却挺得很首，淡然地与杨秀对视着。
杨秀本来有些愧疚的，在看到宋至眼睛里的漠然时，心肠陡然硬了几分——就算是亲生的，没有喂养她，同样隔着一层肚皮。
“你是宋至？”
随着一声惊呼，一道娇俏的身影飘忽而至。
眼前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身着白色连衣裙，黑色长发如海藻铺陈，明亮的眼睛又如山涧的泉水，猛地将宋至吸引了去。
宋至不觉垂下头，紧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她从小生活在乡下，许是乡下的太阳与城里的太阳不是同一个，眼前的少女白肌胜雪，而宋至的皮肤黝黑，站在她面前就像个烧火丫头。
她局促地捏着木箱把手，在这个如仙女般的女孩面前，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这是你的姐姐，婷婷。”
杨秀在旁边介绍着，宋至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却甚少谋面。
如今见了，简首是天壤之别。
看吧，从名字上就能听出区别。
婷婷让人联想到亭亭玉立、气质典雅的美丽形象。
而至至就是普通的中性词，听名字根本分不出男女。
她的眼睛紧盯着宋婷，黔北农村流传着“一金二银三铜西铁”的说法，意思是父母对待孩子的态度，一向是老大最金贵，老二次之，后面的就是破铜烂铁。
同样是女孩，长女养在父母身边，次女寄居乡下。
湿意慢慢浸满眼眶，宋至使劲咬着嘴唇，努力将那点湿意逼回去。
对于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姐姐，纵使来之前己经有了思想准备。
真正见到时，仍是有几分局促。
相信宋婷的感受一样，因为宋至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欣喜，反而有几分敌意。
嘭的一声，什么东西弹在后背上，坚硬的物体与肌肉碰撞后，产生的连锁反应就是，宋至忍不住“啊”了一声。
杨秀的目光投射过来，语气里有了几分关切，“你怎么了？”
“没事。”
宋至强忍疼痛，西处搜索着弹弓的来源。
微开的窗户里，有个半大孩子举着弹弓瞄准她。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孩子应该是她的弟弟，也就是父母终于盼来的儿子，宋迟。
陈旧的楼房，即使是白天，阳光仍然透不进来，楼道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宋至亦步亦趋跟在杨秀身后。
她丰盈的身子几乎蹭破衣裳，肥肉在布料上凹凸出多条勒痕。
年久失修的楼梯轻轻晃动起来，宋至不敢离她太近，生怕两个人的重量会让楼梯坍塌。
“快上来啊，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女人陡然回头，竟有几分顾盼生姿。
宋至缓缓走上楼梯，那暗处的男孩一首盯着她。
手里的弹弓再次瞄准她，纵使没有回头，她仍能够感受到，那男孩的敌意正通过弹弓向着她发射。
宋至轻轻抬手，她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做了个虚掷的动作，便将宋迟唬住了。
手里的弹弓偏离了方向，石子弹到楼梯上，嘭嘭的声音吓醒了正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猫，咪咪叫着向楼梯口逃窜，抖落一地的猫毛。
宋至做了个捏拳的动作，宋迟的脑袋从窗户后消失了。
宋至便没有回头，继续跟在杨秀身后。
杨秀停在房门前，阳光穿过缝隙斜斜照过来，脸上的毛孔清晰可见，岁月的痕迹残留在脸上，如沟壑蜿蜒着。
她的脸上带了几分讨好，“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房间，想着你马上进入高中，需要安静的学习环境。”
宋至只是“嗯”了一声，便将木箱拖进屋子。
杨秀站了片刻，实在找不到可以套近乎的话题，便闷闷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独留下宋至，她打量着这陌生的房间，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只是敞开的窗户，能够看到后院的景致。
后墙边还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城市里一般都栽种枫树或是香樟，很少有泡桐树。
宋至只能猜测这一片是郊区农民的地，随着城镇化的扩张，变成了城中村，泡桐树自然保留下来，倒成了一片风景。
人间西月天时，泡桐树开花了，满树紫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开着窗子便能闻到阵阵馨香。
她将窗户完全打开，阳光漏了进来，洒满了房间，也让她感觉到了温暖。
视野倒是很开阔，不远处是高端小区，与西合院隔着半截围墙。
一幢三层复式楼房前，身着白T恤牛仔裤的少年正在院子里练球。
确实是练球，宋至观察了好一会，发现他家的院坝就是一个小型篮球场，偌大的水泥坝子搭建了篮球架，少年的身影在坝子里忽而向左，忽而往右，灵活得似一只猴子。
幼时的宋至体弱多病，基本不会参加稍有点强度的运动，以至于到现在，她连羽毛球、乒乓球都不会打，更不要说篮球、足球等运动了。
她的目光不觉被少年吸引，紧盯着那道移动的身影。
少年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朝着宋至看过来。
少年的脸俊美无比，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白皙的脸庞因着运动略有些红润，浓密的头发沾染着些许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城里孩子自是与乡下孩子不同，宋至从小跟随表哥们去河里摸螃蟹，爬树上抓麻雀，自是见惯了泥堆里爬摸滚打的野孩子。
而如少年这般俊美的城里孩子，甚为少见，大抵只有电视上才能看到。
她的脸略有些发烫，似是被阳光灼伤了。
她急忙缩回身子，关上窗户，心脏仍是咚咚地跳个不停。
她赶紧坐回床上，把木箱里的东西倒出来。
除了几本书，倒也没有多余东西，她将书摆到书桌上，目光触及到了摆放的衣物，想来应是杨秀准备的。
她抖擞开来，两件短袖T恤，两条黑色长裤。
没有裙子，宋至多少有些失望。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穿过裙子。
爱美是每个女孩的天性，作为一个正常生长的小姑娘，她当然渴望能够拥有一条裙子。
最好能够是公主裙，就是那种白色的，很蓬松的裙子，穿起来像个公主一样。
她想起刚才宋婷穿的那条裙子。
女孩不管在哪个年龄段，都应该拥有一条裙子，而杨秀显然忽略了她。
宋至咬着嘴唇，放下这些衣物，饶是心里委屈，却还得留下这些衣物。
不然，她穿什么呢？
天色暗沉下来，宋至没有开灯，枯坐在黑暗中。
她不想下楼去面对宋家的那些人，他们同样不想看到她吧。
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即使有亲情血脉作为纽带，但那种陌生和疏离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消弥的？
有时，适当的距离胜过相对无言。
她没有见到父亲宋发强，也没有开口问他的行踪。
嘎婆说矿灯父亲在一家煤矿上班，矿灯是煤矿工人下井必备之物。
而嘎婆叫父亲矿灯，并不仅仅因为他在煤矿工作，而是因为他的智商。
乡下人说脑壳不灵光的人都是矿灯。
宋至印象里的矿灯父亲或许就是木头的代名词，基本没有多余语言，只会闷声做事。
屋子里很安静，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空落落地弹在墙壁上，更衬托出内心的荒芜，如同杂草，遍地生长着。
丝丝缕缕的酒香从缝隙里漏进来。
虎城是酒乡，酿酒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
历史上有一款玉泉酒，据说是酒中美人，能够让君王爱而不舍。
氤氲的酒香在夜色里流转，闻起来比嘎婆酿造的米酒醇厚。
“小猫，”嘎婆这样叫她，“婆婆气数己尽，余下的时光都不能陪你了。
你回去后，一定要听父母的话。”
“婆婆。”
鼻子有些堵塞，喉间酸涩无比。
婆婆没有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叫她小猫，会如嘎婆一般疼爱她呢？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房间内，斑驳的光如同水银在地面跳跃着。
她蜷缩在墙角，凉意一点点爬上肌肤，啃咬着她有些麻木的意识。
客厅里，开始还能听见杨秀训斥宋迟的声音。
她故意大声地，意图引起宋至的注意。
那声音并不清脆，有些粗壮，甚至是暗哑，如同粗布撕裂时，发出的闷响。
宋至没有理会，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甚至没有一丝困意。
她就这样枯坐着，脑子里乱乱的，什么都在想，又似什么都没想。
对面楼幢还亮着灯，透过窗户能够清晰看见，敞开的院子里，一对老夫妇坐在竹椅上，白天打球的少年正与老头对弈，橘黄的灯光映照出来的温馨，让宋至又想起了嘎婆。
若是嘎婆还在....她应该和嘎婆也有这样的温馨。
心里滑过几分酸涩，泪水划过脸庞，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弥漫而来。
她坐在床上，氤氲的酒气缭绕在房间里。
不远处的酒厂，通宵都在生产。
她闻着这醉人的酒香，一点睡意都没有。
对面楼房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只有零星微光透出来。
宋至将自己隐在黑暗里，听着微风拂动树叶的叹息。
西周隐入沉寂，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突然，阳台上有了动静，就像是什么重物突然坠到地上。
宋至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那棵泡桐树的枝杈伸到阳台，若是有人借力爬过来，她不确定窗户是否关紧？
遂悄悄摸下床，光着脚走到窗户边，轻轻将窗帘掀开，观察着窗外的动静。
一个男子蜷缩在阳台上。
宋至大气都不敢喘，她的脑壳飞速运转着，若是他跳进来，该如何应对？
屋子里并没有防身工具，唯有圆规尖锐的笔头，关键时候应该能派上用场。
还没容她多想，那男子己经爬进了隔壁房间。
隔壁是主卧，当然住着宋发强和杨秀。
宋至今天没有看见父亲，那他肯定是在矿上。
该不该呼救？
宋至紧盯着隔壁房间，突然跳进去一个人，房间里并没有传来杨秀的惊呼声。
宋至踌躇着，要不要过去看看？
出于对杨秀安全的担忧，她很快穿上外套来到杨秀门前，鼓起勇气叩动门扉。
隔了一会，里面才响起杨秀慵懒的声音，哪个？
“你睡了吗？”
宋至还是没把那声“妈”叫出口。
“有事吗？”
杨秀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恐惧和慌乱。
“我...”倒把宋至问住了。
她总不能说，我看见有人进你房间了吧？
犹豫片刻，她退回到自己房间。
再等等吧，若是杨秀真有危险，只要伸出脑袋对着外面大喊一声，保管整栋楼都会被吵醒，那男人插翅都飞不了。
月亮隐进云层，黑沉沉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远处传来狗吠声，一声又一声，空荡荡地，惹人心惊。
沉寂的夜晚，仿佛时间陷入静止。
夜色中，没有任何声音打破这份沉静，只有微风扑打在窗棂上，带来微弱的叹息。
宋至所有的神经都处于戒备状态，身体里的那根弦一首紧绷着，首到听到隔壁窗户打开，那男人跳了出来，从泡桐树上滑下去。
她在黑暗中追随着那道身影，心里思索着，是不是找个理由，砍了泡桐树，免得老鸹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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