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魔都光辉闪耀的那一瞬，卓冲心里其实是蛮震撼的。
濛濛雨雾，吞没了田野，村镇，河流，树木，却压抑不住那片冲天而起的光芒，氤氲洋溢，跳荡不安，似乎胎孕着一个躁动的春雷，随时都会炸响。
恍惚之中，卓冲逐渐失控，徐徐滑入似是而非的错觉：雪域高原上，变幻莫测的圣洁灵光；夜幕初降，山那畔烟炎张天的野火；狭路相逢，金钱豹呲着牙，流着涎水，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吼声，眼睛里迸射出瘆人的精光……从宜宾登上沙船，顺江而下，原本几天的路程，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沙船的名号叫途安，这名号并没有给沙船带来吉利，一路上充满了激流，险滩，风浪，各地军阀的刁难和形形色色匪帮的袭扰。
这些让船主杨苇亭挠头烦心的事情，卓冲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还有，一路上杨苇亭想尽各种办法讨卓冲的欢心，反而让卓冲更加意难平。
所有这些，都在在冲淡了卓冲看到魔都时本该有的强烈冲击。
卓冲的心，不在这里。
这是1919年，上海的梅雨季似乎提前一个月就来了，一进农历三月，老天爷就变了脸，连阴不开，细雨绵绵。
俗话说得好：“雨打黄梅头，堤岸变成沟。”
途安号逆风扬帆，在雨雾中驶入扬子江。
卓冲并没有在两岸看到花红柳绿的江南丽景，反而在提前到来的黄昏里，隐隐约约看到一团团鬼火。
清明将至，风雨也阻挡不了人们祭祖扫墓的脚步。
卓冲心里一沉，老锅头临死时的惨状又闪现在他的眼前。
就在这时，附近忽然响起浑厚的汽笛声，沙船湾进吴淞口。
船身倾斜颠簸，甲板上的货箱散落，向另一边滑跌。
卓冲一手攥住帆索，一手抓住一个货箱，一只脚勾住一个货箱。
旁边几个水手跟着货箱一起滑到了甲板的另一边，幸好船帮很高，才没有掉进水中。
黄浦江风平浪静，水流缓慢，船身不再颠簸。
卓冲和水手们一起把货箱摞起来，两个水手在船尾拉起鱼网，解开绳子。
哗啦，网里的东西全落在甲板上：石头，树枝，铁罐子，水草，还有两条鲥鱼不停地蹦跶。
一个水手抓起一条鱼，举起来看了看，扔给一边的厨子老宋，说：“半年没吃猪婆龙，宋司务阿爹，这两天嘴里淡出鸟来，露一手，叫阿拉打个牙祭。”
老宋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抓住那条鱼，己经弄了一身水，怒道：“小赤佬，凭你也够猪婆龙塞牙缝？
馋了才知道叫阿爹。
瘪三。”
旁边几个水手齐声高喊：“卖勿脱，卖给崇明人阿爹。”
老宋举起手中的鱼，一个水手一把拽过旁边的卓冲，挡在自己身前。
船头传来水手的惊叫：“喔吼，魔都，魔都，不夜城。
啊哈哈哈，老子回来啦。”
大家都朝船头跑去，一个水手把竹筐扫帚往卓冲手里一塞，指着甲板上的杂物说：“卓冲，都是你的。”
老宋摇摇头，提着鱼走下船舱。
卓冲弯腰往竹筐里收拾杂物。
杨苇亭一首站在旁边冷眼观瞧，这时走过来，看着卓冲低头打扫垃圾。
杨苇亭见卓冲始终不抬头，便蹲下来，帮着把垃圾放进竹筐里，说：“这些人都是属猴子的，记吃不记打。
你这么做，他们可不会记得你的好，这些浑小子只会得寸进尺，把你当软柿子捏。”
卓冲说：“反正我也没事。”
杨苇亭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他们这样看低看贱你，把你呼来喝去的，是因为不知道你的本领，你最好……露一手，稍微露一手。
嘿嘿，不是我说，凭你的身手，一烙铁下去，管保把他们一个个都熨得服服帖帖，一丝皱纹都不敢起。”
卓冲转身到别的地方打扫，杨苇亭拍拍手，站起来，跟着走，说：“兄弟，你的本领，愚兄是十分佩服的。
只要你肯俯就，你我兄弟联手，一定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在这黄浦江里掀起一片大大的浪花。
一点也不夸张，惊天动地……”卓冲一边走一边扫，杨苇亭跟在卓冲的身后，卓冲收拾完杂物，提起竹筐要走，杨苇亭一把抓住卓冲胳膊。
说：“嘿，兄弟，何苦呢？”
卓冲想走，杨苇亭没松手，接着说：“听着兄弟，老锅头……不幸去世，绝对是个意外，我也很遗憾。
春生是个好朋友，好马脚，真的太可惜了。
兄弟，人各有命，勉强不得。
还有……哦……，还有九姑娘……我也替你……”卓冲冷冷说：“跟他们没关系。”
杨苇亭瞪视卓冲，等了一会儿，说：“好，那最好，那最好。
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男子好作为。
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在腾冲第一眼看到你，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孟良来了，孟良来了。
兄弟，你我就是焦赞孟良。
只要你我兄弟联手，同心协力，这世上就没有我们翻不过去的山，淌不过去的河。
兄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要朝前看。
像你我这样的人，命中注定，是要……”船头传来水手们的欢呼声，口哨声。
杨苇亭说：“放下筐，放下过去，到船头看看吧，我保证你绝不会失望。”
卓冲看着杨苇亭抓着他胳膊的手，说：“我答应过你，就会遵守诺言。”
杨苇亭死死盯着卓冲的眼睛，仍然紧紧抓住卓冲，过了一会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为人，愚兄当然信得过，不然怎么会找你做搭档。
我只是想，想再次表达我的……”一个水手嘶哑着声音喊：“长三幺二咸肉庄的清客们，堆好你们的菊花山，点大蜡烛的哥哥来了。”
杨苇亭放开手，说：“知道上海为什么叫魔都吗？
有人说魔都的魔是摩登的意思，就是英语modern，这么说，魔都的意思就是现代化大都市。
我觉得摩登的摩应该是魔幻的魔，英语magic，这个词道出了它的真谛。”
杨苇亭叹一口气，转头望着船头，接着说：“今日的上海，就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再平庸的东西，只要经过他那双充满魔力的手摆弄一下，就能立刻焕发出梦幻般的光彩，比你梦中见过的所有光彩还要耀眼。”
卓冲走到船边，把框里的垃圾倒进江里，放下筐，走向舱口。
杨苇亭说：“用不了几天，你就能明白愚兄的良苦用心。
你想重整马帮，没关系，不要说一支马帮，十支，一百支马帮都不在话下。
就怕到时候你的眼里，心里，早己经没有马帮了。
哈哈哈。
兄弟，你要去干什么？”
卓冲走到船舱口，说：“我去……给老宋打个下手。”
杨苇亭愣了一下，大声说：“对对，那个……那个滚锅鱼对吧，好，好好，我这……食指大动，等不及要大快朵颐了。
我去开瓶好酒。
庆贺庆贺，好好庆贺庆贺。”
卓冲走下船舱，站住脚。
他听不到杨苇亭的脚步声，但是隔着甲板，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杨苇亭那两束火焰一样的目光，烤炙着他的脊背。
卓冲不相信杨苇亭只是一个沙船船主，一个偷运鸦片的商人。
杨苇亭不过二十几岁，比卓冲大不了多少，十分惹人喜爱，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身体强健，英姿勃发。
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一般富贵子弟那种骄奢和雍容，相反，杨苇亭言谈举止，举手投足，在在透出一股果敢强悍的气概。
卓冲生来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无论是雪域高原横扫一切的狂飙，还是澜沧江一泻千里的激流，他都能笑着领受，即便是撞上饥饿的独狼，他也不会后退半步。
但是，在老家云南腾冲的固东镇第一次看到杨苇亭，卓冲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抑气息，不由得绷紧神经，全身始终都像是一把拉满的弓。
这种压抑感一首存在，即便是在杨苇亭谈笑风生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减弱。
也许就是因为紧张，卓冲在不该开口的时间，说出了那句不该说的话。
那句话让杨苇亭绝处逢生，咸鱼翻身，让卓冲追悔莫及，痛苦一生。
卓冲听到杨苇亭离开的脚步声，才走进狭窄的船舱，里面堆满了东西，空无一人。
厨房里传来啪啪啪啪的切菜声音。
老宋正在案板上切葱花，去鳞的鱼放在一边，炉子里火焰突突上升。
听到脚步声，老宋没抬头，抓起一把鱼肠往前一伸，说：“饿杀鬼转世，呐，给你打牙祭。”
老宋抬头看到卓冲，把鱼肠扔进垃圾筐里，说：“放着不夜城的美景不看，来这儿闻油烟呀？”
卓冲说：“我想做道菜。”
老宋停下手，瞪视着卓冲，说：“你？
做菜？
这倒新鲜，真不知道你还会做菜。”
卓冲说：“是，我也是第一次做菜。
想试试……腾冲大滚锅。”
老宋惊喜道：“家乡菜？
好啊，给馋嘴猫们露一手。
呃——，只有铁锅，没砂锅。”
老宋西下里看看，闪到一边，用围裙擦着手。
“嘿嘿，腾冲大滚锅，腾冲——大滚锅。
我弄过好几次，味儿总差那么……一小截。”
卓冲走过去，拿起刀，却不切葱花，看着老宋，老宋看着卓冲。
老宋忽然举起双手，说：“晓得晓得。
佐料都在那边橱子里。
我去刷刷牙，漱漱口，一会儿甩开腮帮子，解解馋。”
老宋走出厨房。
卓冲一边切葱花，一边侧耳倾听。
橐橐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只听到船身吱吱嘎嘎响。
卓冲放下刀，顺受提起捅火炉的铁钎，走到板墙边，上下打量板墙，弯曲食指轻轻敲打板墙，一边敲，一边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嘭嘭。
卓冲站住，歪着头再敲两下。
嘭嘭。
卓冲举起铁钎，啪，用力把铁钎插进木板里，往旁边一推，喀喇，把木板撬开，卓冲伸手拽下一大块木板，板墙上开了一个洞，里面露出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卓冲气息变粗，颤抖的手伸到墙里，触摸那些箱子。
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喀喇，喀喇，喀喇。
卓冲双手不停，用钎别，用手扯，很快把整面墙的木板全拆下来，里面堆满了箱子，摞得整整齐齐。
箱子外面的包裹上都贴着虎门销烟的林则徐头像。
单单厨房的一面墙，就藏了三十多箱鸦片。
卓冲从最上面拖下一个箱子，放在地上，从腿上拔出一把藏刀，割开外面两层油毡包，撬开涂着沥青的箱子，里面满是枯干的枝叶碎屑。
卓冲拨开碎屑，拿出一块棕褐色的鸦片砖，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眉头紧锁，脸色大变。
卓冲扔下鸦片砖，提着铁钎走到对面的板墙边，近似疯狂地拆掉外面的木板。
里面同样堆满了箱子。
卓冲看着那些箱子，愣了一会，转身回来，提起装着花籽油的塑料桶，拧开盖子，把食油往箱子上面倾洒。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响。
卓冲快速把油桶里的油倒到箱子上，来不及全倒光，扔下塑料桶，抓起一块木板插进炉子里。
杨苇亭拿着一瓶洋酒、两包烟走进厨房，看到两边拆开的板墙，然后看着卓冲。
两个人全都愣住，西目对视。
濛濛雨雾，吞没了田野，村镇，河流，树木，却压抑不住那片冲天而起的光芒，氤氲洋溢，跳荡不安，似乎胎孕着一个躁动的春雷，随时都会炸响。
恍惚之中，卓冲逐渐失控，徐徐滑入似是而非的错觉：雪域高原上，变幻莫测的圣洁灵光；夜幕初降，山那畔烟炎张天的野火；狭路相逢，金钱豹呲着牙，流着涎水，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吼声，眼睛里迸射出瘆人的精光……从宜宾登上沙船，顺江而下，原本几天的路程，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沙船的名号叫途安，这名号并没有给沙船带来吉利，一路上充满了激流，险滩，风浪，各地军阀的刁难和形形色色匪帮的袭扰。
这些让船主杨苇亭挠头烦心的事情，卓冲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还有，一路上杨苇亭想尽各种办法讨卓冲的欢心，反而让卓冲更加意难平。
所有这些，都在在冲淡了卓冲看到魔都时本该有的强烈冲击。
卓冲的心，不在这里。
这是1919年，上海的梅雨季似乎提前一个月就来了，一进农历三月，老天爷就变了脸，连阴不开，细雨绵绵。
俗话说得好：“雨打黄梅头，堤岸变成沟。”
途安号逆风扬帆，在雨雾中驶入扬子江。
卓冲并没有在两岸看到花红柳绿的江南丽景，反而在提前到来的黄昏里，隐隐约约看到一团团鬼火。
清明将至，风雨也阻挡不了人们祭祖扫墓的脚步。
卓冲心里一沉，老锅头临死时的惨状又闪现在他的眼前。
就在这时，附近忽然响起浑厚的汽笛声，沙船湾进吴淞口。
船身倾斜颠簸，甲板上的货箱散落，向另一边滑跌。
卓冲一手攥住帆索，一手抓住一个货箱，一只脚勾住一个货箱。
旁边几个水手跟着货箱一起滑到了甲板的另一边，幸好船帮很高，才没有掉进水中。
黄浦江风平浪静，水流缓慢，船身不再颠簸。
卓冲和水手们一起把货箱摞起来，两个水手在船尾拉起鱼网，解开绳子。
哗啦，网里的东西全落在甲板上：石头，树枝，铁罐子，水草，还有两条鲥鱼不停地蹦跶。
一个水手抓起一条鱼，举起来看了看，扔给一边的厨子老宋，说：“半年没吃猪婆龙，宋司务阿爹，这两天嘴里淡出鸟来，露一手，叫阿拉打个牙祭。”
老宋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抓住那条鱼，己经弄了一身水，怒道：“小赤佬，凭你也够猪婆龙塞牙缝？
馋了才知道叫阿爹。
瘪三。”
旁边几个水手齐声高喊：“卖勿脱，卖给崇明人阿爹。”
老宋举起手中的鱼，一个水手一把拽过旁边的卓冲，挡在自己身前。
船头传来水手的惊叫：“喔吼，魔都，魔都，不夜城。
啊哈哈哈，老子回来啦。”
大家都朝船头跑去，一个水手把竹筐扫帚往卓冲手里一塞，指着甲板上的杂物说：“卓冲，都是你的。”
老宋摇摇头，提着鱼走下船舱。
卓冲弯腰往竹筐里收拾杂物。
杨苇亭一首站在旁边冷眼观瞧，这时走过来，看着卓冲低头打扫垃圾。
杨苇亭见卓冲始终不抬头，便蹲下来，帮着把垃圾放进竹筐里，说：“这些人都是属猴子的，记吃不记打。
你这么做，他们可不会记得你的好，这些浑小子只会得寸进尺，把你当软柿子捏。”
卓冲说：“反正我也没事。”
杨苇亭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他们这样看低看贱你，把你呼来喝去的，是因为不知道你的本领，你最好……露一手，稍微露一手。
嘿嘿，不是我说，凭你的身手，一烙铁下去，管保把他们一个个都熨得服服帖帖，一丝皱纹都不敢起。”
卓冲转身到别的地方打扫，杨苇亭拍拍手，站起来，跟着走，说：“兄弟，你的本领，愚兄是十分佩服的。
只要你肯俯就，你我兄弟联手，一定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在这黄浦江里掀起一片大大的浪花。
一点也不夸张，惊天动地……”卓冲一边走一边扫，杨苇亭跟在卓冲的身后，卓冲收拾完杂物，提起竹筐要走，杨苇亭一把抓住卓冲胳膊。
说：“嘿，兄弟，何苦呢？”
卓冲想走，杨苇亭没松手，接着说：“听着兄弟，老锅头……不幸去世，绝对是个意外，我也很遗憾。
春生是个好朋友，好马脚，真的太可惜了。
兄弟，人各有命，勉强不得。
还有……哦……，还有九姑娘……我也替你……”卓冲冷冷说：“跟他们没关系。”
杨苇亭瞪视卓冲，等了一会儿，说：“好，那最好，那最好。
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男子好作为。
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在腾冲第一眼看到你，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孟良来了，孟良来了。
兄弟，你我就是焦赞孟良。
只要你我兄弟联手，同心协力，这世上就没有我们翻不过去的山，淌不过去的河。
兄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要朝前看。
像你我这样的人，命中注定，是要……”船头传来水手们的欢呼声，口哨声。
杨苇亭说：“放下筐，放下过去，到船头看看吧，我保证你绝不会失望。”
卓冲看着杨苇亭抓着他胳膊的手，说：“我答应过你，就会遵守诺言。”
杨苇亭死死盯着卓冲的眼睛，仍然紧紧抓住卓冲，过了一会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为人，愚兄当然信得过，不然怎么会找你做搭档。
我只是想，想再次表达我的……”一个水手嘶哑着声音喊：“长三幺二咸肉庄的清客们，堆好你们的菊花山，点大蜡烛的哥哥来了。”
杨苇亭放开手，说：“知道上海为什么叫魔都吗？
有人说魔都的魔是摩登的意思，就是英语modern，这么说，魔都的意思就是现代化大都市。
我觉得摩登的摩应该是魔幻的魔，英语magic，这个词道出了它的真谛。”
杨苇亭叹一口气，转头望着船头，接着说：“今日的上海，就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再平庸的东西，只要经过他那双充满魔力的手摆弄一下，就能立刻焕发出梦幻般的光彩，比你梦中见过的所有光彩还要耀眼。”
卓冲走到船边，把框里的垃圾倒进江里，放下筐，走向舱口。
杨苇亭说：“用不了几天，你就能明白愚兄的良苦用心。
你想重整马帮，没关系，不要说一支马帮，十支，一百支马帮都不在话下。
就怕到时候你的眼里，心里，早己经没有马帮了。
哈哈哈。
兄弟，你要去干什么？”
卓冲走到船舱口，说：“我去……给老宋打个下手。”
杨苇亭愣了一下，大声说：“对对，那个……那个滚锅鱼对吧，好，好好，我这……食指大动，等不及要大快朵颐了。
我去开瓶好酒。
庆贺庆贺，好好庆贺庆贺。”
卓冲走下船舱，站住脚。
他听不到杨苇亭的脚步声，但是隔着甲板，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杨苇亭那两束火焰一样的目光，烤炙着他的脊背。
卓冲不相信杨苇亭只是一个沙船船主，一个偷运鸦片的商人。
杨苇亭不过二十几岁，比卓冲大不了多少，十分惹人喜爱，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身体强健，英姿勃发。
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一般富贵子弟那种骄奢和雍容，相反，杨苇亭言谈举止，举手投足，在在透出一股果敢强悍的气概。
卓冲生来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无论是雪域高原横扫一切的狂飙，还是澜沧江一泻千里的激流，他都能笑着领受，即便是撞上饥饿的独狼，他也不会后退半步。
但是，在老家云南腾冲的固东镇第一次看到杨苇亭，卓冲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抑气息，不由得绷紧神经，全身始终都像是一把拉满的弓。
这种压抑感一首存在，即便是在杨苇亭谈笑风生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减弱。
也许就是因为紧张，卓冲在不该开口的时间，说出了那句不该说的话。
那句话让杨苇亭绝处逢生，咸鱼翻身，让卓冲追悔莫及，痛苦一生。
卓冲听到杨苇亭离开的脚步声，才走进狭窄的船舱，里面堆满了东西，空无一人。
厨房里传来啪啪啪啪的切菜声音。
老宋正在案板上切葱花，去鳞的鱼放在一边，炉子里火焰突突上升。
听到脚步声，老宋没抬头，抓起一把鱼肠往前一伸，说：“饿杀鬼转世，呐，给你打牙祭。”
老宋抬头看到卓冲，把鱼肠扔进垃圾筐里，说：“放着不夜城的美景不看，来这儿闻油烟呀？”
卓冲说：“我想做道菜。”
老宋停下手，瞪视着卓冲，说：“你？
做菜？
这倒新鲜，真不知道你还会做菜。”
卓冲说：“是，我也是第一次做菜。
想试试……腾冲大滚锅。”
老宋惊喜道：“家乡菜？
好啊，给馋嘴猫们露一手。
呃——，只有铁锅，没砂锅。”
老宋西下里看看，闪到一边，用围裙擦着手。
“嘿嘿，腾冲大滚锅，腾冲——大滚锅。
我弄过好几次，味儿总差那么……一小截。”
卓冲走过去，拿起刀，却不切葱花，看着老宋，老宋看着卓冲。
老宋忽然举起双手，说：“晓得晓得。
佐料都在那边橱子里。
我去刷刷牙，漱漱口，一会儿甩开腮帮子，解解馋。”
老宋走出厨房。
卓冲一边切葱花，一边侧耳倾听。
橐橐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只听到船身吱吱嘎嘎响。
卓冲放下刀，顺受提起捅火炉的铁钎，走到板墙边，上下打量板墙，弯曲食指轻轻敲打板墙，一边敲，一边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嘭嘭。
卓冲站住，歪着头再敲两下。
嘭嘭。
卓冲举起铁钎，啪，用力把铁钎插进木板里，往旁边一推，喀喇，把木板撬开，卓冲伸手拽下一大块木板，板墙上开了一个洞，里面露出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卓冲气息变粗，颤抖的手伸到墙里，触摸那些箱子。
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喀喇，喀喇，喀喇。
卓冲双手不停，用钎别，用手扯，很快把整面墙的木板全拆下来，里面堆满了箱子，摞得整整齐齐。
箱子外面的包裹上都贴着虎门销烟的林则徐头像。
单单厨房的一面墙，就藏了三十多箱鸦片。
卓冲从最上面拖下一个箱子，放在地上，从腿上拔出一把藏刀，割开外面两层油毡包，撬开涂着沥青的箱子，里面满是枯干的枝叶碎屑。
卓冲拨开碎屑，拿出一块棕褐色的鸦片砖，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眉头紧锁，脸色大变。
卓冲扔下鸦片砖，提着铁钎走到对面的板墙边，近似疯狂地拆掉外面的木板。
里面同样堆满了箱子。
卓冲看着那些箱子，愣了一会，转身回来，提起装着花籽油的塑料桶，拧开盖子，把食油往箱子上面倾洒。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响。
卓冲快速把油桶里的油倒到箱子上，来不及全倒光，扔下塑料桶，抓起一块木板插进炉子里。
杨苇亭拿着一瓶洋酒、两包烟走进厨房，看到两边拆开的板墙，然后看着卓冲。
两个人全都愣住，西目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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