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月被缝纫机针扎到手指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流水线上此起彼伏的咔嗒声突然变得遥远，眼前惨白的日光灯管在视线里扭曲成光斑。
她下意识去摸工作台上的软尺，却抓了个空。
咸涩的汗味被青草气息取代，有蝉鸣从糊着报纸的木窗外涌进来。
土坯墙上，泛黄的《人民日报》头版正在晨风里簌簌作响。
1983年5月17日。
这个日期像枚烧红的铁钉刺进瞳孔，秋月猛地从铺着粗布床单的木板床上弹起来。
劣质蚊帐勾住她散乱的长发，扯得头皮生疼。
八仙桌上印着红双喜的暖水瓶，墙角摞着的麻绳捆旧课本，还有窗台上晒着的车前草，都在争先恐后地证明这不是梦。
"姐，该下地了。
"十岁的林小树端着搪瓷缸子推门进来，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沾着露水。
秋月的眼泪倏地涌出来——这个在记忆里永远定格在1983年夏天的孩子，此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他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还像上辈子临别时那样鲜红。
"咋还哭鼻子了？
"少年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搁，黄铜勺子碰着缸壁当啷响，"娘让我给你冲的鸡蛋花，快趁热喝。
"秋月颤抖着手接过缸子，蒸腾的热气里浮着几缕蛋花。
这是林家早晨最金贵的吃食，要攒半个月鸡蛋才舍得吃一回。
她突然想起什么，扒着窗框朝外望。
东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枣树枝桠上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是母亲常穿的那件。
前世的今天，弟弟会去河边捞鱼补贴家用。
等太阳升到老榆树梢头，村西王屠户家的二小子就会慌慌张张跑来报信，说小树在芦苇荡那边溺了水。
父亲在谷场上听到消息，一脚踩空从三米高的谷堆摔下来，从此再没站起来。
灶台边的对话声隐隐传来："他爹，公社说分田到户的文件下来了......"秋月赤脚跳下床，粗砺的泥地硌得脚心发疼。
她冲进堂屋时，母亲正佝偻着背搅动玉米糊，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让秋月心头刺痛。
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叶，旱烟袋上的铜嘴在晨光里泛着暗红。
"小树今天跟我去镇上。
"秋月抓住弟弟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
"胡闹！
"父亲把烟杆往门框上重重一磕，"开春的玉米地还没锄完，去镇上做啥？
""供销社李主任说要招临时工。
"秋月急中生智，她记得前世这时候镇上确实在招理货员，"我带着小树去试试，万一选上，一个月能给八块钱呢。
"母亲搅动糊糊的勺子顿了顿，秋月看见她后颈上花白的头发跟着颤抖。
八块钱，够买二十斤白面，能换三斤菜籽油，最重要的是——能让小树远离那条吃人的河。
"早去早回。
"母亲往糊糊里撒了把野菜，"把草帽戴上，日头毒。
"秋月攥着弟弟的手往村外走时，露水打湿的布鞋很快洇出深色痕迹。
路过村口供销社，玻璃柜台里红白条纹的的确良布料让她眼睛一亮。
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谁家嫁女儿能备上两件的确良衬衫，那可是顶体面的嫁妆。
"姐，你手心都是汗。
"小树突然挣开她的手，从路边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又不是三岁娃，还能掉沟里不成？
"秋月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喉头哽得生疼。
上辈子她跪在河滩上，把弟弟冰凉的躯体搂在怀里，他耳垂的朱砂痣被泥沙糊得看不清。
那时她多希望有人能告诉她，只要早三个时辰拦住小树，就能改写全家的命运。
"哎哟！
"一声痛呼打断回忆。
前头推着独轮车的老人摔在田埂上，车斗里捆着的芦苇席散了一地。
小树像离弦的箭般冲过去，秋月却死死拽住他后襟。
"别过去！
"她声音尖得吓人，"那人是......"记忆如潮水翻涌。
上辈子这个清晨，小树正是因为帮王老汉拾芦苇席，才跟着去了河边。
后来村里人都说，王老汉常年在芦苇荡打席子，怕是沾了水鬼的邪气。
"丫头这是中邪了？
"王老汉揉着膝盖首哼哼，"搭把手都不肯，现在的年轻人......"秋月摸出兜里准备买针线的五分钱钢镚，啪地拍在车斗里："对不住王叔，我们赶着去镇上考试。
"说罢扯着弟弟夺路而逃，留下老人在身后骂骂咧咧。
日头爬到杨树梢时，姐弟俩终于望见镇东头的老槐树。
秋月摸出贴身藏着的布包，里面是她拆了三条旧床单拼成的布料。
昨夜趁全家熟睡，她偷偷把母亲的陪嫁红被面改成了展示架。
"小树，帮姐把缝纫机支起来。
"少年瞪大眼睛："这不是大队仓库的蝴蝶牌吗？
姐你咋借出来的？
""我跟张会计说要做批椅套给公社会议室。
"秋月麻利地展开红布，五颜六色的布片在春风里招展，"你去供销社买包大前门，塞给管集市的老陈头。
"这是她盘算整夜的计划。
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吹到青河镇，国营商店的成衣要十二块还得要工业券，而乡下最不缺的就是各家攒着的布票。
她把的确良衬衫的领口改成小尖领，在袖口绣上兰草纹样，就不信那些准备相看媳妇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动心。
第一件水红色衬衫刚挂上竹竿，挎着菜篮的妇女们就围拢过来。
"这式样比省城百货大楼的还时新！
""姑娘，能拿布票换不？
"秋月手指翻飞，缝纫机针在日光下划出银线："八块二，用布票抵三块。
"这是她反复计算过的价格，国营商店的的确良布料每尺要一块二，做件衬衫得用西尺半，光布料成本就要五块西。
她的手艺费收两块八，正好够买明天的米面。
到日头西斜时，三十件衬衫全数售罄。
秋月摸着帆布袋里的硬币和粮票，掌心被硌出红印。
小树蹲在旁边数钱，突然指着远处："姐，那个戴眼镜的哥哥盯我们好久了。
"供销社台阶上站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胸前别着上海机械厂的徽章。
他手里的笔记本翻开着，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竟是在画她的缝纫机改造结构图。
秋月心头一跳。
前世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物，但看那笔记本上精密的手绘图样，绝非普通技术员的水准。
青年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时金丝眼镜闪过流光，白衬衫的第三颗纽扣松着，露出半截红绳，下面坠着枚铜钥匙。
"同志，能让我看看这个传动装置吗？
"他走下台阶，工作证上的"周明远"三个字龙飞凤舞，"你在踏板轴承上加装的滚轮，至少省力三成。
"秋月本能地护住缝纫机。
前世在服装厂打工二十年，她见过无数进口设备，却从没想过八十年代的技术人员会对民间小技感兴趣。
周明远身上带着机油和薄荷混杂的气味，让她想起后来在广交会上见过的港商。
"双线锁边法是谁教你的？
"他突然弯腰，指尖拂过衬衫袖口的接缝，"这种针脚走位，我在德国设备说明书上见过。
"槐树影在地上拉得老长，秋月望着青年胸前的铜钥匙，忽然听见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
这钥匙本该在三个月后打开县机械厂的设备间，让周明远发现那台尘封的日本产自动锁边机。
而现在，钥匙正悬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周技术员，"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您会画电动缝纫机的图纸吗？
"
流水线上此起彼伏的咔嗒声突然变得遥远，眼前惨白的日光灯管在视线里扭曲成光斑。
她下意识去摸工作台上的软尺，却抓了个空。
咸涩的汗味被青草气息取代，有蝉鸣从糊着报纸的木窗外涌进来。
土坯墙上，泛黄的《人民日报》头版正在晨风里簌簌作响。
1983年5月17日。
这个日期像枚烧红的铁钉刺进瞳孔，秋月猛地从铺着粗布床单的木板床上弹起来。
劣质蚊帐勾住她散乱的长发，扯得头皮生疼。
八仙桌上印着红双喜的暖水瓶，墙角摞着的麻绳捆旧课本，还有窗台上晒着的车前草，都在争先恐后地证明这不是梦。
"姐，该下地了。
"十岁的林小树端着搪瓷缸子推门进来，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沾着露水。
秋月的眼泪倏地涌出来——这个在记忆里永远定格在1983年夏天的孩子，此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他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还像上辈子临别时那样鲜红。
"咋还哭鼻子了？
"少年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搁，黄铜勺子碰着缸壁当啷响，"娘让我给你冲的鸡蛋花，快趁热喝。
"秋月颤抖着手接过缸子，蒸腾的热气里浮着几缕蛋花。
这是林家早晨最金贵的吃食，要攒半个月鸡蛋才舍得吃一回。
她突然想起什么，扒着窗框朝外望。
东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枣树枝桠上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是母亲常穿的那件。
前世的今天，弟弟会去河边捞鱼补贴家用。
等太阳升到老榆树梢头，村西王屠户家的二小子就会慌慌张张跑来报信，说小树在芦苇荡那边溺了水。
父亲在谷场上听到消息，一脚踩空从三米高的谷堆摔下来，从此再没站起来。
灶台边的对话声隐隐传来："他爹，公社说分田到户的文件下来了......"秋月赤脚跳下床，粗砺的泥地硌得脚心发疼。
她冲进堂屋时，母亲正佝偻着背搅动玉米糊，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让秋月心头刺痛。
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叶，旱烟袋上的铜嘴在晨光里泛着暗红。
"小树今天跟我去镇上。
"秋月抓住弟弟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
"胡闹！
"父亲把烟杆往门框上重重一磕，"开春的玉米地还没锄完，去镇上做啥？
""供销社李主任说要招临时工。
"秋月急中生智，她记得前世这时候镇上确实在招理货员，"我带着小树去试试，万一选上，一个月能给八块钱呢。
"母亲搅动糊糊的勺子顿了顿，秋月看见她后颈上花白的头发跟着颤抖。
八块钱，够买二十斤白面，能换三斤菜籽油，最重要的是——能让小树远离那条吃人的河。
"早去早回。
"母亲往糊糊里撒了把野菜，"把草帽戴上，日头毒。
"秋月攥着弟弟的手往村外走时，露水打湿的布鞋很快洇出深色痕迹。
路过村口供销社，玻璃柜台里红白条纹的的确良布料让她眼睛一亮。
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谁家嫁女儿能备上两件的确良衬衫，那可是顶体面的嫁妆。
"姐，你手心都是汗。
"小树突然挣开她的手，从路边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又不是三岁娃，还能掉沟里不成？
"秋月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喉头哽得生疼。
上辈子她跪在河滩上，把弟弟冰凉的躯体搂在怀里，他耳垂的朱砂痣被泥沙糊得看不清。
那时她多希望有人能告诉她，只要早三个时辰拦住小树，就能改写全家的命运。
"哎哟！
"一声痛呼打断回忆。
前头推着独轮车的老人摔在田埂上，车斗里捆着的芦苇席散了一地。
小树像离弦的箭般冲过去，秋月却死死拽住他后襟。
"别过去！
"她声音尖得吓人，"那人是......"记忆如潮水翻涌。
上辈子这个清晨，小树正是因为帮王老汉拾芦苇席，才跟着去了河边。
后来村里人都说，王老汉常年在芦苇荡打席子，怕是沾了水鬼的邪气。
"丫头这是中邪了？
"王老汉揉着膝盖首哼哼，"搭把手都不肯，现在的年轻人......"秋月摸出兜里准备买针线的五分钱钢镚，啪地拍在车斗里："对不住王叔，我们赶着去镇上考试。
"说罢扯着弟弟夺路而逃，留下老人在身后骂骂咧咧。
日头爬到杨树梢时，姐弟俩终于望见镇东头的老槐树。
秋月摸出贴身藏着的布包，里面是她拆了三条旧床单拼成的布料。
昨夜趁全家熟睡，她偷偷把母亲的陪嫁红被面改成了展示架。
"小树，帮姐把缝纫机支起来。
"少年瞪大眼睛："这不是大队仓库的蝴蝶牌吗？
姐你咋借出来的？
""我跟张会计说要做批椅套给公社会议室。
"秋月麻利地展开红布，五颜六色的布片在春风里招展，"你去供销社买包大前门，塞给管集市的老陈头。
"这是她盘算整夜的计划。
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吹到青河镇，国营商店的成衣要十二块还得要工业券，而乡下最不缺的就是各家攒着的布票。
她把的确良衬衫的领口改成小尖领，在袖口绣上兰草纹样，就不信那些准备相看媳妇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动心。
第一件水红色衬衫刚挂上竹竿，挎着菜篮的妇女们就围拢过来。
"这式样比省城百货大楼的还时新！
""姑娘，能拿布票换不？
"秋月手指翻飞，缝纫机针在日光下划出银线："八块二，用布票抵三块。
"这是她反复计算过的价格，国营商店的的确良布料每尺要一块二，做件衬衫得用西尺半，光布料成本就要五块西。
她的手艺费收两块八，正好够买明天的米面。
到日头西斜时，三十件衬衫全数售罄。
秋月摸着帆布袋里的硬币和粮票，掌心被硌出红印。
小树蹲在旁边数钱，突然指着远处："姐，那个戴眼镜的哥哥盯我们好久了。
"供销社台阶上站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胸前别着上海机械厂的徽章。
他手里的笔记本翻开着，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竟是在画她的缝纫机改造结构图。
秋月心头一跳。
前世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物，但看那笔记本上精密的手绘图样，绝非普通技术员的水准。
青年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时金丝眼镜闪过流光，白衬衫的第三颗纽扣松着，露出半截红绳，下面坠着枚铜钥匙。
"同志，能让我看看这个传动装置吗？
"他走下台阶，工作证上的"周明远"三个字龙飞凤舞，"你在踏板轴承上加装的滚轮，至少省力三成。
"秋月本能地护住缝纫机。
前世在服装厂打工二十年，她见过无数进口设备，却从没想过八十年代的技术人员会对民间小技感兴趣。
周明远身上带着机油和薄荷混杂的气味，让她想起后来在广交会上见过的港商。
"双线锁边法是谁教你的？
"他突然弯腰，指尖拂过衬衫袖口的接缝，"这种针脚走位，我在德国设备说明书上见过。
"槐树影在地上拉得老长，秋月望着青年胸前的铜钥匙，忽然听见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
这钥匙本该在三个月后打开县机械厂的设备间，让周明远发现那台尘封的日本产自动锁边机。
而现在，钥匙正悬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周技术员，"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您会画电动缝纫机的图纸吗？
"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