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的诞生都来自一场疼痛的希冀,白家的三太太若水就在疼痛之中呼唤着孩子,
她的声音如此低,如此轻,彷佛飘向云端。可是人间的声音把她给拽下,
一名婆子紧张又急切地呼喊着:“用力呀,你要用力!”若水躺在床上发懵,
疼痛感再度从身下袭来,痛得她直唤:“哎呦,哎呦……”婆子的语气又变成了哀求,
念叨着:“祖宗,你快下来吧。”这声音不再是对若水说的,这是对未降世的孩子说的。
若水不再以个体身份承受外面之人的期待,她的孩子才能满足其他人的热切的希冀,
也是满足她自己的希冀。疼痛的希冀声绕过厚重的墙壁,向窗户外飞去,
从院子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木门进入一个又一个的小院,逐渐消散在空中。
z大太太怜玉正坐在房内的铜镜前给自己描眉。眉毛细长,直飞入云鬓。突然,
急切的脚步声打断了她,她的手一抖,柳叶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道缺口。她苦笑一声,
对镜叹息:“果然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今天是三太太产子的日子。
那些匆匆而过的脚步声刻意略过怜玉的小院,往三太太那边赶,又生怕不惊动了失宠的怜玉,
脚步声又大又纷杂。仆人们怀有一种隐秘的挑事之情,
他们想知道怜玉这个软弱无助的大太太会做出什么事情?z怜玉今天起了一个大早,
穿上当年未出阁的新衣,梳好黑发,端坐在铜镜前等待。今天是一个重要日子,
她收拾好一切,尽量让自己漂漂亮亮的,然后迈着小小的步子一摇一晃地走到院内的水井旁。
是呀,她是如此的软弱。冬天干枯的树枝被强风吹得簌簌发抖,院内的一切都在风中摇摆,
井旁的小草更是被吹得几乎趴伏在地上,唯有用石头砌成的井稳重的伫立在那儿。
怜玉抱住颤抖的自己,她的衣服被风拽往水井相反的方向,
她的身体却坚定地朝着不受外界干扰的井走去。水井里的水很深,
在太阳高高挂起的时候可以看见水下晃动的人影。井底的水影晃荡,
在这个连下人都很少踏足的院子里,水中倒影便是她唯一的陪伴。
这间院子离三太太的院子有点儿远,怜玉并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她只是坐在井旁,
望着水中倒影。她仔细摩挲着自己的细眉,可是太久没画了,手艺已生疏,
这道眉形并不漂亮。她反复摩挲,喃喃自语:果然是没用啊……随后凄然一笑。
风声一如既往地平静,井内荡起一圈圈激烈的水花,但很快平息下来。
院内唯有强风裹挟一切,再也听不到除了风声以外的其他声音。z二太太念情被惊醒。
夜色昏昏,空气湿冷,原来是下雨了。她瑟缩一阵,取下床边挂着的外衣披上,
小心翼翼地来到门槛边仔细听,听外面风雨飘摇之外的细微声响。
在这个三太太分娩的日子里,应该无人来这边巡视查看吧?
她身后的花匠因为她的动作而感到害怕,一边着急忙慌地穿上衣服,
一边询问道:“有人往这边来了吗?”二太太因他这番话有些晃神,但随后很快调整好。
她转身看着狼狈的男人,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他讥笑道:你敢与太太偷情,
还怕有人来吗?花匠听出她话语里的嘲讽,自己找补道:我这不是害怕他们来,
而是害怕他们伤了你呀。谁人不知偷情是个什么下场?念情并不纠结他们被发现的下场,
而是粲然一笑,声音如勾,调笑着说:说得好有道理,那你还愿意上来吗?说完,
她便一晃一晃地迈着小脚上了床。z外面的暴雨倾盆而下,白景峰焦急地等在若水的房门外,
直到房内传来孩子的啼哭。婴儿声与狂风骤雨一起降临世间。白景峰欣喜若狂,
他不顾下人撑的伞,不顾形象地穿过暴雨,来到房门外猛地敲门。
激动令他一边敲一边大喊:孩子,我有孩子了,哈哈哈~快抱来给我看看!
可房内不似外面的欢喜,孩子的啼哭声与母亲无望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显然,
疼痛的希冀落空了。接生婆抱着孩子,尴尬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还在哭泣的若水,
不知道如何令外面的白老爷舒心地接受这个女胎。她劝道:“哎呀,没事儿。好好儿修养,
争取下次再生个男胎罢。”可若水明显听不进去这番劝告,把脸转向墙壁一侧,
自顾自地沉浸在悲伤之中。果不其然,知道这是个女孩之后,白景峰瞪大了眼睛,
显得不可置信。自三太太怀孕以来,全家就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就是希望她能给白家留个后,
但没想到竟生了个女儿。“女孩?这般没用,这般没用?”他的声音气得颤抖,
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白景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立即拂袖离开,不再回头。
接生婆在后面大喊:“名字呢?孩子的名……”“她欠我白家一个男丁,就喊她欠男!
”白景峰气急败坏地说道。三太太听见,哭声渐大。当然,
作为大门大户的白家不可能真给女儿取这种轻贱的名字。
白家女儿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被生出来,带着疼痛的希冀,却又未能满足希冀。
她的名字叫做白千兰,仆人们说,她出生那天,老爷看见了开放的千朵白兰。
但其实她出生的那天伴随着的是如此荒诞之景。z地狱中微风吹过,
竹椅上躺着的少女正在打瞌睡,手中的书将要拿不住,“啪嗒”掉落下去。可是书并未掉落,
而是悬浮在空中。少女眯着眼,对面前之人询问道:“你要重新转世吗?白千兰。
”z三太太若水对白千兰并不好,
每次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遭的苦却生了这么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
与此相反的是,二太太念情倒是对这个孩子挺上心。她经常给白千兰带各种小零食,
还会给她买各种漂亮的新衣服。若水对这种行为骂道:“不是自己遭的苦,就会在这里讨好。
”白千兰喜欢念情,应该吧。她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看着自己,不像母亲一般脾气差得要命,
念情还常带白千兰出门游玩,尤其喜欢带她去一个小院子里看花。花园里的花朵重重叠叠的,
铺在不大的院内,在阳光下尽情摇晃着绿茵之上星星点点的纯黄纯蓝的花瓣。念情蹲下身子,
靠近白千兰,在她的耳侧温柔地说道:“尽情的在这里玩耍吧。
”随后她便迈着步子进入了身后的房间内,留白千兰一人看着满园的花。
白千兰听见房间内的低低的喘息声,但她不敢回头,
她只敢在抱着自己的小身子坐在满是泥的地上,脸上挂着大人们喜欢的微笑,
静默的呆在那里。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所有人都告诉她,念情对她如此好,
她应该去感激的。所以白千兰应该喜欢念情的。可是心里的恐惧感并没有消退。
白千兰总是在家庭聚会时尝试挨着若水,试图寻得一丝母亲对孩子的爱,
仆人们只是摇摇头说:“果然孩子还是亲近亲生母亲,二太太对她的好,她怕是根本不记得。
”若水对于白千兰的种种行为感到满意,却又嗤之以鼻,不过是个女儿家罢了,
等自己生出一个男胎,就把这个孩子送给念情,也不知她还要不要?想到此处,
若水反而笑了。z在白千兰五岁那年,三太太终于再次怀上。家里上上下下都高兴不已,
夸她是一个有福之人,这次定能博一个男胎。z“母亲太傻了。她为了肚里孩子身体康健,
非要去亲身去外面的寺庙求福。可是走到河流旁柳树下,母亲失足掉落河中。
下人们拼尽全力把母亲救了上来,人还好没事儿,但肚子里的孩子却沉在深不见底的河道里,
再没法捞上来了。母亲患了相思病,每日都躺在床上,止不住流泪,哭肿双眼。
她的孩子没了。我坐在母亲身旁,用手拉着她,为她的难过而感到难过。她抬头,
第一次用眼睛看到了我,眼里的泪水会从悲伤变成欣慰,庆幸还有我。她抱着我放声大哭,
我也抱着她大哭,为了母亲对我的爱,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白千兰从美梦中醒来,
从母亲充满爱意的眼神里逐渐醒过来。“梦?她的眼睛会第一次看到我,
眼里的泪水会从悲伤变成开心,庆幸还有我,然后喜欢我……”白千兰就这么想啊想,
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流泪,想到母亲遥不可及的爱。安静的夜晚,只有她一人的哭声。
z生产那天,白景峰为了避嫌,让白千兰待在二太太院子里玩耍。他怕女儿触了自己霉头。
那天,也是白千兰第一次见到花匠。可是花匠熟悉地走过来摸摸她的头,
告诉她:“前两天我的小院内新进了一批花苗,下一次让二太太带你来看。”他的语气熟稔,
仿佛已见过白千兰多次。这种熟稔带给了白千兰极强的不安全感,她想要去找父亲。
念情进门前,一再嘱咐她,不把这件事传出去,这是她们俩之间的秘密。
念情对白千兰未免太过放心了?一个小孩子如何守住秘密?尤其是一个如此不安的孩子。
可能是母亲将要再得一个孩子,她感到有些无助。她不知道自己的无助从何而来,
可能来自母亲对她的不闻不问,也可能来自今天的念情对她的无视。她跑了,离开院子,
要去找父亲。白老爷在若水门口候着,他急得团团转,生怕这一胎又是女儿。
白千兰跑过来要找他,他急忙喊下人拦住,心里只想着男胎这一件事。
接生婆摸着三太太高高隆起的肚子,夸她是一个“哪吒胎”,这一次一定是男孩。
三太太开心地笑了,却因为疼痛又很快恢复成了痛苦模样。“哪吒胎”就是婴儿的头位朝上,
若放在现在,就是胎位不正,可能会出大事。z三太太从疼痛之中唤了好久,
唤她日思夜想的男孩。可这男孩迟迟不出来,
三太太难产了……接生婆着急地跑出去告诉老爷,喜事是这一胎必定是个大胖小子,
难事是可能保小不能保大。老爷愣了一瞬,随即被男胎的喜事影响,
说道:无论如何都要保小。接生婆得到指示,应了一声,便再次进去了。z三太太没了,
男胎也没了……她临死之前都没见上日思夜想的男胎,可男胎一出来就不会哭,浑身青黑,
和沉默的三太太一样沉默。接生婆也没料到是这么一个情况,
摇了摇头说:“白家注定不能有后。”白景峰听得这一消息,在院子呆立良久,
死亡令整个院子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他往后退了一步,却接连退了好几步,
一直到整个人往后仰去,跌坐在冷硬的石板上。他连简单的身体控制都做不到了,
尤其是萦绕在若水和孩子死亡的阴影之下,他的整个身体气力被抽空。直到下人说,
小姐一直哭着闹着要找他。他愣愣地转过头,
从嘴巴里发出暗哑的声音:“叫……叫小姐过来。”下人们都看出情况不对,
一个女仆跟着复命的下人一起出去,
她忧心忡忡的表示:“老爷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对劲……小姐还是别过去了。
”可复命的下人只是白了她一眼,就把外面等着的白千兰给扯进了院子。
对无后和丧妻的恐惧变成了对女儿冲霉的愤怒,白景峰看见进来的白千兰,
身体内的气力彷佛被愤怒填满,激得他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色青黑,嘴角向下抿,
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从喉腔里挤出暗哑的声音:“你,你有什么事?
”白千兰也发现父亲的状态不对劲,她被吓到,怯懦的不敢发言。白景峰把手抬起来,
随后重重地甩了她一巴掌。白千兰叫了一声,被打倒在地。她的脸庞迅速变得红肿,
她的身体开始向后爬去,她害怕极了。可是白景峰并不打算放过她。他上前两步,
攥着白千兰的衣领,把她给提了起来。白景峰的声音变得像一只野兽的嘶吼:“都是你的错!
我叫你好好儿在念情那儿呆着,你非要过来,冲了霉,冲了霉……你果然克我家,
你把你的母亲和弟弟都克死了,你什么时候再克死我?啊?什么时候?
”白千兰感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连哭泣都顾不过来,双腿无力地在空中挣扎。随后,
白景峰把她给甩了出去。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白千兰从将要哑掉的嗓子里挤出一句:“二太太那里有人,我不喜欢……”即便是盛怒之下,
白景峰的理智尚存一线。他立马反应过来,二太太那里怎么会有人?白景峰意识到不对,
问道:“哪里来的人。”可白千兰不再说话。白景峰冷笑一声,
让下人随自己一起去二太太的院子里去看看。
z二太太本以为今天三太太无论生下男女都会拖住老爷一整天。她和花匠本在床上温存,
可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突兀地出现,好像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花匠也听见了。
他吓得“腾”地坐起来,不顾念情,把地上的衣服一把捞起来,就要翻窗逃走。
念情倒是没有多大动作,反倒是看着花匠的狼狈模样笑出了声。可能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了,
她甚至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z花匠翻窗后,白景峰便带人推开了念情的房门。
念情装作惊讶,“呀,老爷,我还没穿好衣服呢?”白景峰的脸色并不好看,
她猜测是若水那边出了大问题。
所以继续用调笑的口吻问道:“三太太那儿又生下一个女孩儿?”可是无人回复她的问题。
念情脸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了。她本来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如今却坐起来,
伸出洁白的双臂,把被褥抱在胸前。白景峰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花匠杀猪般的凄厉声从院子内传来,她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念情拨弄了一下掉落在眉眼前的头发,平静地说:“老爷,我还没穿衣服呢,
总要给我最后的体面吧。”白景峰的双手握拳,他恨极了念情满不在乎的语气,
仿佛是一次寻常的赏花,并不是一场捉奸戏码。可是如此多的下人看着,
她好歹是自己曾经的二太太,怎么能赤身裸体的被拖出来?所以白景峰冷哼一声,
说道:“你马上给我穿好出来,我倒想听听你如何解释?”念情听见这话,笑出了声,
低声对自己说:“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女仆们都不忍看,
男仆们倒是一个个想往门内张望,似乎要看透被褥,看到念情的身子。
白景峰也知道下人们的心思,他眼神扫过去,并命令道:“把门关上。”下人们被扫视一眼,
立马眼观鼻,鼻观心,收了所有心思。白千兰也和下人们一起等在院子内,
她怯生生地站在一旁,脸颊高高肿起,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看上去属实像受了一番虐待。
直到院外传来一声:“冤枉啊!是她先勾引我的!”花匠,被捉了。此刻,
念情也已穿好衣服,披头散发的出来了。白景峰看见这对狗男女一同出现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