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沪上的雨没完没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石库门。景安里17号老宅前，
我——林夏，举着摄像机，试图记录下这即将被拆除的古宅风貌。
身旁的助理小陈举着反光板，眉头紧蹙。细密的雨丝给镜头蒙上了一层薄纱，
弄堂深处拆迁队的嘈杂声混着雨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灰鸽子。“林小姐，
这个角度拍不到门楣上的符咒。”小陈提醒道。我抬眼望去，
黑檀木门框上方那道暗红色痕迹映入眼帘，像是用朱砂和着陈年血迹绘制的扭曲符文。
雨滴顺着瓦当滑落，打在符咒边缘，那红色在镜头里竟微微发亮，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劲儿。
我摘下棒球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后脖颈湿黏一片。眼前这栋三层砖木结构的老宅，
外墙爬满了枯死的爬山虎，二楼雕花铁栏锈迹斑斑，恰似干涸的血渍凝固在花纹里。
我伸手推了推包着铜皮的老木门，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股霉味裹挟着线香气息扑面而来，厅堂正中的八仙桌落满厚灰，供桌上的观音像歪倒一旁，
香炉里三根未燃尽的线香还冒着几缕残烟。“林导，你听。”小陈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声音发颤。这时，二楼地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绣花鞋在木地板上轻轻拖行。
我迅速举起摄像机对准楼梯，取景框里闪过一抹月白色衣角，暗花旗袍的下摆扫过转角，
银线绣的芍药在阴暗中泛着冷光。“可能是拆迁办的人。”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发怵，
抬腿刚要往楼上走，小陈却死死拽住我。他脸色煞白，
喉结上下滚动：“拆迁队今天在弄堂口作业，这栋楼的门锁……”说着，
他举起挂在门环上的铜锁，锁眼里还插着半截断掉的钥匙。后颈突然一阵刺痒，我伸手去挠，
指尖却触到几缕冰凉的发丝。我猛地转身，身后只有天井里飘摇的雨幕，但摄像机显示屏上，
分明映出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她青白的手指正搭在我的肩膀上。当晚，
我在剪辑室里反复查看那段视频。头顶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每次播放到第47秒，
显示屏就会闪过雪花点。我调慢播放速度，一帧一帧仔细查看——月白色旗袍下摆，
缠枝牡丹纹滚边，左脚鞋尖沾着泥，再看，那根本不是绣花鞋，而是双三寸金莲！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我赶忙抓起手机打给弄堂口的烟纸店阿婆。
电话那头传来哗啦啦的麻将声和阿婆的声音：“17号？作孽哦，
那栋凶宅民国时期死过七个人。最早住着白家，当家的娶了七房姨太太，
结果新娘子们一个接一个吊死在阁楼横梁上……”我握着钢笔，心不在焉地在采访本上乱画，
笔尖突然戳破纸面。墨迹在1923年的旧报纸复印件上晕开，
恰好盖住《申报》社会版头条：“沪上名媛白凤仪失踪案悬而未决，
其父白景琦悬赏千元寻女”。泛黄照片里，穿月白暗花缎旗袍的少女站在石库门前，
她胸前的翡翠坠子和我在供桌下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凌晨两点，
拆迁队王队长打来电话：“林记者，出事了。我们按您给的线索挖开17号地砖，
发现个铁匣子……”我匆忙套上外套，冲进雨中。坐在出租车上，
后视镜里有个湿漉漉的人影一直贴在车窗上，怎么甩都甩不掉。老宅天井里弥漫着土腥味，
探照灯照亮了地坑里乌黑的铁匣。锁扣处缠着五色丝线，盒盖上用篆书刻着生辰八字。
我拿出捡到的翡翠坠子比对，月光照在铁匣上，那些字迹竟渗出血珠。“别打开！
”穿藏青布衫的张爷爷拄着拐杖匆匆赶来，他枯瘦的手按住铁匣，
浑浊的双眼盯着我：“这是镇魂盒，里头锁着白小姐的怨气。
当年她怀着身孕被活埋在地基下，
法师用她贴身物件镇在这里……”王队长却不屑地哼了一声，
抡起铁锹砸向锁头：“装神弄鬼！明天挖掘机就要进场了！”铁匣弹开的瞬间，
所有探照灯同时爆裂。黑暗中响起银铃般的笑声，我摸到盒里冰冷的银簪，
簪头沾着暗褐色血渍，底下还压着一张泛红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死死死死死死死”。
救护车顶灯在雨幕中旋转，散发出诡异的红蓝光晕。我蜷缩在后排担架床上，
掌心伤口渗出的血滴在翡翠坠子上。驾驶室里传来王队长的声音：“林记者放心，
我们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心理医生……”车轮碾过减速带，车身剧烈颠簸，
我不经意间看向后视镜，月白色旗袍下摆一闪而过。我猛地转头，
只见白凤仪竟坐在备用担架床上，她发髻散开，青紫的脖颈缠着五色丝线，
肿胀的手正轻轻抚摸隆起的小腹。“你看到了。”她的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耳膜，
嘴唇却并未开合，“他们把我砌进承重墙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梅天。
”翡翠坠子突然变得滚烫，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炸开。1923年6月17日，
白凤仪跪在祠堂青砖上，七个姨娘的红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肩膀。
穿绛紫色长衫的法师用银簪挑起浸透经血的符纸，
父亲白景琦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白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这个孽种手里。
”急救员掀开隔帘的瞬间，幻象如潮水般退去。我死死攥住护士的手腕：“去徐家汇藏书楼！
现在！”暴雨如注，衡山路泛着柏油的反光。藏书楼地下一层的民国文献库里，
樟脑丸味和霉味交织在一起。
我在《沪江民俗志》第473页找到记载：“申城望族遇未嫁而孕者，
多请龙虎山道士行‘锁胎术’。取孕妇贴身之物封于镇魂匣，埋于宅基东南，
可保家宅百年太平。”书页间的批注突然渗出鲜血，
钢笔字迹在台灯下扭曲变形：“法师张玄龄丙寅年五月初七记：白氏女怨气太盛，
脐带血浸透生辰帖，恐成子母煞。”手机震动，小陈发来紧急邮件。
拆迁现场传回的红外线影像显示，17号老宅墙体内部有七具人形空洞，
最新扫描图上却多出一个蜷缩的阴影。附件里的音频文件沙沙作响，
放大后能听见婴儿啼哭和绣花鞋踩踏木楼梯的吱呀声。我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拍脸，
镜中倒影的锁骨处浮现出青黑色指印。水龙头流出的液体变得粘稠，低头一看，
满池鲜血正形成旋涡，水底还浮起一张破碎的婚书：“林家次子承烨，
民国十二年聘白氏凤仪为冥妻……”藏书楼的古董座钟敲响十二下，整排书架突然倾倒。
我慌乱地扑向紧急出口，却撞进一个挂着“修缮中”警示牌的隔间。尘封的档案柜里，
1947年的警察局卷宗自动翻开：“景安里连环自杀案唯一幸存者林秀兰供述，
每晚看见穿月白旗袍的无头女子在弄堂喂奶。”泛黄的尸检照片从文件夹滑落，
七具女尸的腹部都有缝合痕迹。法医备注栏用红笔圈出：“子宫缺失，
疑似某种祭祀仪式的供品。”我颤抖着翻到末页，幸存者照片上的少女，
竟和外婆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雷声轰鸣，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手机信号彻底消失。
安全出口指示牌突然调转方向，绿光指向通往地下二层的楼梯。湿冷的空气中飘来线香味，
每一级台阶都印着暗红的婴儿脚印。“叮——”电梯门无声开启，
轿厢镜面映出我背后趴着的鬼婴。它脐带缠着我的脖颈，青灰色小手按在我隆起的小腹上。
电梯镜面里的鬼婴开始融化，皮肉像蜡油般滴落在我的运动鞋上。脐带骤然收紧的瞬间，
藏书楼地下二层的应急灯全部亮起，墙上密密麻麻的符咒显现出来——这里根本不是藏书楼，
而是用民国报纸糊墙的灵堂。青烟从角落的铜炉袅袅升起，八仙桌上供着一对描金龙凤烛。
我脖颈上的脐带自动松开，鬼婴爬向供桌下方漆黑的樟木箱。箱盖内侧贴着的婚书渗出血迹，
借着烛光，
我看清了用胎发绣成的字迹：“立约人白景琦、林鹤年谨以精血为契：今有白氏嫡女凤仪，
配与林家三子承烨为冥妻。白女所怀鬼胎，林氏子孙当世代供养。若违此誓，子嗣断绝，
血脉枯竭。”烛火猛地蹿起三尺高，火苗中浮现出1923年的场景。白家祠堂里，
太爷爷林鹤年割破手指，将血滴进盛着白凤仪脐带的青瓷碗。穿绛紫道袍的法师用银簪蘸血，
在祖父林承烨的襁褓额头画符。“白小姐莫怪。”太爷爷对着空气作揖，“等承烨满十六岁，
定让他与您合葬。”供桌下的樟木箱突然晃动，染血的银簪从箱缝刺出，
贯穿了襁褓中婴儿的右眼。幻象消散，我右眼剧痛。手机自动播放起一段从未存储的录音，
沙哑的男声带着哭腔：“凤仪，
当年送你去十六铺码头是我糊涂……”这是曾祖父林承烨的声音！
民国二十八年他在豫园失踪的案卷，此刻从天花板飘落。鬼婴拽着我的裤脚往黑暗里拖，
尽头是堵贴满黄符的水泥墙。墙体内嵌着一具朱漆棺材，透过裂缝，
能看到里面穿着中山装的骸骨——那正是失踪八十年的曾祖父！
他头骨右眼眶插着那支从铁匣找到的银簪，指骨紧紧攥着半块翡翠同心佩。
我胸前的翡翠坠子发出共鸣般的嗡鸣，棺中骸骨缓缓坐起。腐烂的戏袍从棺材夹层滑落，
展开是一件精美的冥婚嫁衣，下摆用血写着林氏族谱。
看到“林夏生于辛巳年五月初七”与白凤仪生辰完全重合时，
棺材盖内侧的抓痕开始在我手臂上同步浮现。“原来你就是新娘。
”白凤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鬼婴爬上我的肩膀，将腐烂的小脸贴在我腹部的胎记上。
那处月牙形印记滚烫，与棺材里同心佩的缺口完美契合。地下二层开始塌陷，
我抱着同心佩坠入虚空。坠落中，
我看到1947年的画面：祖父林承烨在景安里17号前焚毁冥婚嫁衣，
七个姨娘从二楼纵身跃下，她们的子宫里爬出无数缠绕五色线的鬼婴。后背撞上硬物，
我发现自己躺在景安里天井的青石板上。拆迁队的探照灯将老宅照得亮如白昼，
我扒开瓦砾堆下的暗格，找到一个用胎发缠绕的铁盒。
盒内婚书背面记载着更血腥的条款：“若冥妻未能于七七四十九日内完成合葬，
则每代需献祭长子右眼为续。”手机疯狂震动，母亲发来老宅拆迁前拍摄的全家福。照片里，
所有人的右眼都在流血，本该空着的太师椅上，坐着穿月白旗袍的白凤仪。
她腐烂的手搭在曾祖父骸骨肩头，另一只手的银簪正刺向视频通话里弟弟的右眼。暴雨中，
老宅阁楼传来婴儿啼哭，砖缝渗出黑色血水。我握紧银簪冲向楼梯，旗袍摩擦声在耳后响起。
铜镜里，白凤仪的影像与我完全重叠，她冰冷的手覆盖住我执簪的右手，
对准了自己隆起的腹部。“该完成仪式了。”她的声音混着我的声线在阁楼回荡，
“用张天师的后人献祭，我们的孩子就能活过来。”楼下突然传来张爷爷的惨叫，
鬼婴啃咬血肉的声音和咒文吟唱交织在一起。铁匣中的脐带像蛇一样游上我的脚踝，
墙上的“死”字全部变成了]“生”。铜箔符纸在暴雨中烧成灰绿色，
我跟着张爷爷踉跄冲进静安寺山门时，子夜钟声正好撞碎第十二下。
鬼婴趴在我后背啃噬着颈椎，它的脐带在地面拖出血痕，在积水中映出七道扭曲的影子。
“大雄宝殿的蒲团下藏着降魔杵！”张爷爷右眼已成血窟窿，他从功德箱暗格掏出一串骨珠，
“当年祖师爷用白凤仪肋骨做的念珠，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三世佛像的鎏金面容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我跪在莲花座前，发现青砖缝隙渗出粘稠黑血。
降魔杵刚入手就烫得我手心生疼，
手柄处浮现出林氏族徽——那竟是用我祖辈头骨熔铸的法器。“阿弥陀佛。
”知客僧从经幡后转出，他的僧袍下摆沾满香灰，“施主可知本寺地宫为何百年未开？
”他掀开韦驮像底座，幽深地道里飘来腐臭味：“光绪年间镇压过百具冥婚新娘的尸骨，
她们的嫁衣都是用丈夫人皮缝制的。”鬼婴突然发出尖啸，我的腹部隆起成夸张的弧度。
地宫石阶上布满抓痕，两侧壁龛里坐着穿血嫁衣的干尸，
她们空洞的眼眶齐齐转向我隆起的腹部。最深处供着一尊四面佛，佛手上缠的不是璎珞，
而是浸泡在血缸里的胎发绳。“时辰到了。”张爷爷用骨珠串勒住我脖子，
四面佛背后转出七个穿绛紫道袍的法师，和1923年画面里的一模一样。他们割开手腕，
将血淋在铜盆中，盆底沉着一支雕花银筒——正是当年刺入白凤仪腹中的凶器。
地宫剧烈震动，干尸们关节咔咔作响。知客僧敲响人皮鼓，
张爷爷狞笑着剖开我小腹：“借佛门圣地养鬼胎，怨气能增十倍！
”鬼婴拽出一团血肉模糊的胎膜，里面裹着的竟是缩小版的白凤仪。千钧一发之际，
三世佛的眼珠转动。真正的住持从经书墙后走出，
他手中的《金光明最胜王经》自燃起来：“孽障！真当静安寺四百八十尊罗汉是摆设？
”燃烧的经页飘向四面佛，佛首轰然炸裂，露出里面封印的青铜棺椁。
棺盖上用梵文刻着“镇”，掀开后涌出刺骨寒气。住持将降魔杵插入我腹中伤口：“林小姐，
这是当年玄奘法师用过的楞严钉！”剧痛中，我看到钉身浮现《楞严咒》全文，
鬼胎发出类似玻璃刮擦的惨叫。“啊——！”白凤仪的幻影从地宫血池浮出，
她的嫁衣是用七张人皮拼接而成。住持将骨珠串抛向空中，四百八十尊罗汉像同时睁眼，
金光交织成网困住鬼胎。张爷爷的道袍突然自燃，
露出后背纹着的双修欢喜佛——原来张家早堕魔道。“该还债了。”我握紧楞严钉刺向心脏，
鲜血喷溅在青铜棺内。白凤仪的尸骨从血水中升起，与她腹中鬼胎被经文金光寸寸撕裂。
静安寺所有铜钟无人自鸣，地宫干尸们齐诵《往生咒》，她们的血肉在梵音中化作莲瓣纷飞。
晨光穿透云层，我躺在寺院银杏树下。腹部的伤口结着金色梵疤，
掌心的翡翠坠子已化为齑粉。住持将半块同心佩放在我胸口：“百年前有位林施主在此发愿，
用十世佛前灯油换一次破局之机。”拆迁队传来消息，景安里17号地基涌出大量血水，
挖出的七口棺材里装满镶着银簪的婴儿骸骨。我摸着右眼纱布，
那里嵌着从曾祖父头骨取出的银簪——正如婚书所言，我们林家永远欠着一只眼睛。
静安寺药师殿的琉璃地砖下渗出粘稠液体，我跟着慧明住持掀开暗道盖板。
